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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比较分析王渔洋蒲松龄赵执信的三组七言律诗
摘要:王渔洋、蒲松龄、赵执信是清初现在山东淄博境内的三大诗人。在七言律诗组诗的创作方面,他们都从唐朝杜甫的诗歌艺术中吸取了营养。王渔洋的《秋柳四首》,在用韵方面对杜诗《秋兴八首》、《咏怀古迹五首》、《曲江二首》等有所摹拟。蒲松龄的《九日同如水登高,时定甫欲北上》四首,其用韵情况完全不出杜诗《秋兴八首》。赵执信的《山行杂诗四首》,在用韵方面和杜诗关系不大,但在结构方面学习了杜诗。杜律单句末字能做到三声轮用,《秋柳四首》单句末字能做到两声轮用,《九日同如水登高,时定甫欲北上》单句末字能做到两声轮用并有三声轮用的,《山行杂诗四首》能做到两声轮用还有一声到底的情况。
关键词:杜甫;王渔洋;赵执信;七律;组诗
清朝初年,现在的山东淄博境内涌现出三大诗人,从北往南分别是:桓台的王渔洋,淄川的蒲松龄,博山的赵执信。蒲松龄比王渔洋小六岁,比赵执信大二十二岁。蒲松龄二十岁时写《郢中社序》,可知最晚此时他已开始了诗歌创作。可惜的是,他从二十岁到三十岁,这十来年间的诗作没有一首流传下来。从三十一岁到七十五岁,这四十五年间的诗作,据光绪间高翰生《聊斋诗集跋》云:“共五册,计一千二百九十五首。”据今人搜集整理,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蒲松龄诗作共一千零五十六首。①王渔洋自八岁开始吟诗,终其一生,赋咏数千首,晚年指导门人编订《渔洋山人精华录》,收平生得意之作一千六百余首。② 赵执信二十三岁任山西乡试正考官,途中所作之诗,编入《并门集》,到《磺庵集》中的乾隆八年诗作,他一生吟咏不辍,共存诗一千零六十四首。③由此看来,三人都是终生迷恋诗歌创作,作品数量既多质量且高。蒲松龄的存世诗作和赵执信持平,王渔洋的创作量比蒲松龄、赵执信都大。
现在,即使在淄博,说起王渔洋,还有人知道他是诗人;说起蒲松龄,虽然路人皆知,却也只知他的《聊斋志异》而不知其《聊斋诗集》;说起赵执信,就是其诗名也鲜为人知了。在清初三人在世之时,王渔洋是一代诗宗,天下共仰;赵执信少年得第,诗名亦盛;而蒲松龄,《聊斋志异》只在少数人手中传抄,《聊斋诗集》的创作几乎就是自娱自乐的秘密活动。今天,我们对王渔洋、蒲松龄、赵执信三人的三组七言律诗进行比较分析,目的是想看一看这同吸齐地风、共饮孝河水长大的三位诗人,他们在年轻时代是如何对待诗歌创作、如何用诗歌来抒发人生感慨,如何从大诗人杜甫的诗歌创作经验中吸取营养的。
清顺治十二年乙未,王渔洋二十二岁,中会试第五十六名,未殿试而归。顺治十四年丁酉(1657),王渔洋二十四岁。《菜根堂诗集序》云:“顺治丁酉秋,予客济南,时正秋赋。诸名士云集明湖。一日,会饮水面亭。亭下杨柳十余株,披拂水际,绰约近人,叶始微黄,乍染秋色,若有摇落之态。予怅然有感,赋诗四章,一时和者数十人。又三年,予至广陵,则四诗流传已久。大江南北,和者亦众。于是《秋柳诗》为艺苑口实矣。”④康熙十二年癸丑(1673),蒲松龄三十四岁,上一年参加山东乡试不第,是年设帐于淄川丰泉乡王氏家中。九月九日重阳节,他与王家子弟登高赋诗,成《九日同如水登高,时定甫欲北上》一组四首。康熙二十三年甲子(1684),赵执信二十三岁。是年秋,他典试山西回京,顺道回博山探亲,于孟冬过阳城至泽州,山行十日,成《山行杂诗四首》一组。我们取来比较分析的王、蒲、赵诗,都是组诗,都是七言律诗,都是其早年作品,应该有相当的可比性。
先把王渔洋,《秋柳四首》录在下边:
秋来何处最销魂?残照西风白下门。
他日差池春燕影,只今憔悴晚烟痕。
愁生陌上黄骢曲,梦远江南乌夜村。
莫听临风三弄笛,玉关哀怨总难论。
娟娟凉露欲为霜,万缕千条拂玉塘。
浦里青荷中妇镜,江干黄竹女儿箱。
空怜板渚隋堤水,不见琅琊大道王。
若过洛阳风景地,含情重问永丰坊。
东风作絮糁春衣,太息萧条景物非。
扶荔宫中花事尽,灵和殿里昔人稀。
相逢南雁皆愁侣,好语西乌莫夜飞。
往日风流问枚叔,梁园回首素心违。
桃根桃叶镇相怜,眺尽平芜欲化烟。
秋色向人犹旖旎,春闺曾与致缠绵。
新愁帝子悲今日,旧事公孙忆往年。
记否青门珠络鼓,松枝相映夕阳边。⑤
这四首诗,既是王渔洋的成名作,也是他的代表作。俞兆晟《渔洋诗话序》记王渔洋自述云:“少年初筮仕时,……入吾室者俱操唐音,韵胜于才,推为祭酒。”⑥在“唐音”中,王渔洋表扬过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等:“草堂乐府擅惊奇,杜老哀时托兴微。元白张王皆古意,不曾辛苦学妃狶。”(《戏仿元遗山<论诗绝句>三十二首》之九)他所看重的是李杜元白等人的“古体诗”,并不是近体诗。他最为推崇王维、孟浩然、柳宗元、韦应物一路诗人:“挂席名山都未逢,浔阳喜见香炉峰。高情合受维摩诘,浣笔为图写孟公。”(同前之四)渔洋自注云:“右丞爱襄阳‘挂席几千里,名山都未逢’之句,因为写《吟诗图》。”“风怀澄淡推韦柳,佳处多从五字求。解识无声弦指妙,柳州那得并苏州。”(同前之七)渔洋自注所引两句极为右丞所赏之诗,出自孟浩然《晚泊浔阳望香炉峰》,这首诗虽然是一首五言古诗,但五言四韵,中间两联基本对仗,除平仄不粘缀外,已经是五言律诗的规模。渔洋说“佳处多从五字求”,也指的是韦应物、柳宗元的五言诗。他在二十八岁时曾选“唐律绝句五七言”为《神韵集》,他三十岁时仿元遗山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,作《戏仿元遗山<论诗绝句>三十二首》。结合渔洋所选及所论,我们知道他所心仪的是“唐音”中模山范水、写景状物而又韵致高古、气格淡然的五七言古诗和律绝。杜甫诗名太高,公开场合渔洋也曾称赞有加,但暗地里呢?赵执信在《谈龙录》中云:“阮翁酷不喜少陵,特不敢显攻之,每举杨大年‘村夫子’之目以语客。”喜欢不喜欢一个人的作品,只有仔细读过,才会产生相应的好恶。渔洋不喜好杜诗,也是精心研读后的反映。既然精心研读了老杜,不管喜欢不喜欢,下笔就不可避免带出研读老杜的痕迹,这就是杜诗的魅力所在,正如同周伯通之于《九阴真经》。
以诗论诗,写“论诗绝句”的老祖宗是杜甫,他的《戏为六绝句》开创了古典诗论的新形式,丰富充实了古典诗论的大园林。杜甫是伟大的写实派诗人,其诗有“诗史”之称;元好问也是金代的写实大诗人,他不但继承了杜甫的诗歌精神,还学习杜甫的论诗经验,创作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,他是杜甫以后以诗论诗的最大者。王渔洋诗歌创作及诗歌理论,与杜甫、元好问相距甚远,但是他仿元好问“论诗绝句”体而写《戏仿元遗山<论诗绝句>三十二首》,名义上是仿元遗山,实际上还是仿杜甫。杜甫是《戏为六绝句》,元好问是《论诗绝句三十首》,王渔洋是《戏仿元遗山<论诗绝句>三十二首》,一个“戏”字,就越过元好问直接接上了杜甫的笔调。
王渔洋《秋柳四首》,借秋柳以抒情怀。诗歌史上,借秋景抒怀之作多矣,然而最著名的组诗莫过于杜甫的《秋兴八首》。杜甫是“连章体”组诗的开创者,正如同是“论诗绝句”的开创者,写“论诗绝句”组诗很难离开《戏为六绝句》,写“连章体”七律组诗也很难对《秋兴八首》等视而不见。杜甫的流风余韵到王渔洋时代,虽然已经“异代不同时”了,却并没有“萧条”,王渔洋诗歌创作的路数与杜甫大相径庭,照理,他的《秋柳四首》没有理由与杜甫的《秋兴八首》等有多少瓜葛。可是不然,细心揣摩之后,我发觉了两组诗的异梦同床之处。
王渔洋《秋柳四首》所用之韵,按顺序分别是:上平声十三元、下平声七阳、上平声五微、下平声一先。杜甫《秋兴八首》所用之韵,按顺序分别是:下平声十二侵、下平声六麻、上平声五微、上平声四支、上平声十五删、下平声十一尤、上平声一东、上平声四支。王诗的第三首和杜诗的第三首,都是用上平声五微韵。五微韵,不算宽韵,也算不得险韵,《佩文诗韵》中“五微”韵有七十二字可供选择。杜诗第三首“千家山郭静朝晖,日日江楼坐翠微。信宿渔人还泛泛,清秋燕子故飞飞。匡衡抗疏功名薄,刘向传经心事违。同学少年多不贱,五陵衣马自轻肥”,五个韵字分别是:晖、微、飞、违、肥。王诗第三首,五个韵字分别是:衣、非、稀、飞、违。王诗与杜诗相比照,韵字五个字有两个相同,分别是:飞、违。在七十二个备选字里,“违”排在第十二,“飞”排在第十八,都是常用韵字,王、杜重复不算稀奇。杜诗颔联用的是“信宿渔人还泛泛,清秋燕子故飞飞”,王诗颈联用的是“相逢南雁皆愁侣,好语西乌莫夜飞”,王诗上联用“南雁”代替了杜诗的“渔人”,下联用“西鸟”代替了杜诗的“燕子”,实际上也就是用大“雁”代替了小“燕”,用“西鸟”代替了“渔人”,把《秋兴》的颔联变成了《秋柳》的颈联。这样说还有些牵强,但我们再看“违“字”。杜诗的“违”字,在颈联,王诗的“违”字在尾联;“刘向传经心事违”,平仄格式是“仄仄平平仄仄平”;“梁园回首素心违”,平仄格式是“平平仄仄仄平平”。如果不是为了调平仄,杜甫或许也会将“心事违”写成“素心违”;渔洋或许也会将“素心违”写成“心事违”的。可与“违”字搭配的字很多,平声仄声都有,如“远”、“暌”、“相”、“久”、“依”、“不”、“乖”、“重”等字都是常用字,王渔洋为何偏偏选中了与杜诗“心事”相同的“素心”呢?如果还显牵强,我们再翻翻杜集。王渔洋这首诗的用韵,和杜诗的关系真是剪也剪不断。杜诗《曲江二首》其二:“朝回日日典春衣,每日江头尽醉归。酒债寻常行处有,人生七十古来稀。穿花蛱蝶深深见,点水蜻蜓款款飞。传语风光共流转,暂时相赏莫相违。”杜诗的韵字是:衣、归、稀、飞、违;王诗的韵字是:衣、非、稀、飞、违。除了首联韵脚的“非”、“归”不同外,王诗连用韵的顺序都亦步亦趋,并且首句的“春衣”一词照搬杜诗不误,这真是在向杜诗遥遥致敬了。王诗第三首结句的“素心违”,是既有杜诗《曲江二首》其二结句“莫相违”的影子,又有杜诗《秋兴八首》第三首颈联“心事违”的灵魂。如果再翻一下,杜诗《题省中壁》颈联云:“腐儒衰晚谬通籍,退食迟回违寸心。”这“违寸心”,也就是《秋兴八首》的“心事违”,它们都是王诗“素心违”的源头活水,天光云影般终日徘徊在王渔洋的半亩心鉴上。若仍有兴趣翻检,还会发现王诗“东风作絮糁春衣,太息萧条景物非”这一联和杜诗《绝句漫兴九首》之七首句“糁径杨花铺白毡”及《送韩十四江东觐省》第二句“太息人间万事非”有些面容相似。于是,从清诗中我们听到了“唐音”,从王诗中我们品出了杜韵。
《秋柳四首》的第三首和《秋兴八首》的第三首同韵。《秋柳四首》的其他三首虽然不和《秋兴八首》的任何一首同韵,其第一首却和同是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的另一组杜诗“连章体”诗作《咏怀古迹五首》的第三首同韵,都是上平声十三元。杜诗“群山万壑赴荆门,生长明妃尚有村。一去紫台连朔漠,独留青冢向黄昏。画图省识春风面,环佩空归月夜魂。千载琵琶作胡语,分明怨恨曲中论”,韵字是:门、村、昏、魂、论;王诗的韵字是:魂、门、痕、村、论。十三元有韵字一百六十一个,比五微的两倍还多,算是中韵,可选择的余地很大,照理王渔洋诗不会明目张胆地同杜甫诗五个韵字重四个,可事实上偏偏就重了四个,这是为什么呢?结合第三首,我推测原因可能是,王渔洋在写《秋柳四首》之前,心里早就存着杜甫《秋兴八首》和《咏怀古迹五首》的“痕”迹,而又不愿在四首诗中过多重复杜诗某一组诗的用韵,否则就成了“拟韵”或“次韵”,算不得自己的首创,所以就在两组诗中各选一首“拟韵”,既省了寻找韵字的心思,而又“拟”得不露“痕”迹,没想到只有一个“痕”字不同,却还是让我看出了“痕”迹。王渔洋《秋柳四首》确是有其独到之处,联系他在《菜根堂诗集序》中所言“予怅然有感,赋诗四章”,如果不是夙构好了而适逢其会地吟出来,若真是现场口占,就是他“拟”了杜诗的韵,我们也只能夸赞一声亏他记得住想得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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