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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8 历下旅邸
康熙二十七年(1688)秋,四十九岁的蒲松龄有济南之游。济南南郊有千佛山,古名历山。济南在历山之下,故又称历下。唐天宝四年(745),诗人杜甫在济南与书法家北海太守李邕相会,写下《陪李北海宴历下亭》诗,中即有句云:“历下此亭古,济南名士多。”是济南即历下,历下即济南也。蒲松龄这首《历下旅邸》虽无杜诗出名,读来也觉兴味盎然。
前年此日始到家,今年此日仍天涯。
鲤鱼风起荷花老,蓝蔚天高雁影斜。
书价虽腾犹欲买,酒胡相识不愁赊。
闲收市上青莲子,归作明湖景物夸。
如果编年无误,“前年”应是康熙二十五年。那一年自暮春至季秋,蒲松龄病足未愈,毕际有请人以肩舆抬之归家,抑病初愈即归心似箭骑驴回家?细揣一“始”字,似应是后者。始者,才也,刚刚也,久愿得偿也,久悬之心得以落地也。前年病足,尚能回家;今年足健,却仍在历下游荡,寄居旅邸,不胜天涯漂泊之感。
此次游济,蒲松龄还写有《历下南郊偶眺》,有句云:“谁家庭榭垂杨柳,小阁朱门傍水开。”二百多年后,刘铁云在《老残游记》第二回写道:“到了济南府,进得城来,家家泉水,户户垂杨,比那江南风景,觉得更为有趣。”可见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济南城若向世界其他城市递交自己的名片,正面印“家家泉水,户户垂杨”,反面印“谁家庭榭垂杨柳,小阁朱门傍水开”,一定会精美异常、芳名远播。济南既然泉多、水多,河沟湖汊间,鲤鱼也就成为习见之物。蒲松龄睹物生情,就想起了李贺的《江楼曲》:“楼前流水江陵道,鲤鱼风起芙蓉老。”我们自然也就想到了南唐中主李璟的《浣溪沙》:“菡萏香销翠叶残,西风愁起绿波间。还与韶光共憔悴,不堪看。”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云中主此句,“大有众芳芜秽,美人迟暮之感”。对此点,蒲松龄似乎早已会心不远。好在蒲松龄善于自我开脱:地面上是“鲤鱼风起荷花老”,天空却是“蓝蔚天高雁影斜”。如果记性不是太差,一定会联想到刘禹锡的名诗《秋词》:“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日胜春朝。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到碧霄。”
熟读蒲松龄著作的人,都会惊叹于他读书之多。这读书之多,固然得力于毕际有家藏书之丰,也离不开蒲松龄私人购书之勤。上次来济,于冷摊睹一书,嫌其价昂,忍痛割爱;这次复来,书价已经翻番,还是心心念念欲得之而后快,——长痛不如短痛,拼得阮囊羞涩,换个心灵熨贴,反正有钱无钱并不影响喝酒。古时中原一带,多有当垆卖酒之胡女,因其相貌美异、语言稚拙而颇得汉人青目。汉辛延年《羽林郎》:“昔有霍家奴,姓冯名子都。依倚将军势,调笑酒家胡。”蒲松龄说,卖酒的女孩与我熟识,没钱不要紧,先赊着。
但是归家后街坊邻里问起此游如何,将何以证明呢?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:花几文钱买几捧青翠的莲子回家,就说这是大明湖的特产,得了。
59 偶 感
潦倒年年愧不才,春风披拂冻云开。
穷途已尽行焉往?青眼忽逢涕欲来。
一字褒疑华衮赐,千秋业付后人猜。
此生所恨无知己,纵不成名未足哀。
从顺治十五年(1658)十九岁中秀才,到康熙二十七年(1688)四十九岁,整整三十年过去了。三十年间,蒲松龄究竟到济南参加了几次乡试,不能确知,但每次皆铩羽落第而归,却是尽人皆知。自己既然不能中式,就只能外出坐馆,做私塾先生。用唐人秦韬玉《贫女》诗的话说,就是“苦恨年年压金线,为他人作嫁衣裳”。可惜蒲松龄手拙,就是嫁衣,也做得不够漂亮,竟没教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学生。自身“潦倒年年”,学生“年年潦倒”,这“不才”“愧”得理直而不气壮。气不壮自然就郁结于胸难以发抒,“冻云”二字,是再恰当不过的比喻:阴冷、凝湿、滞重。这种心情是会把人冻结、压垮的。幸亏天不丧斯文,这时他遇到了大官兼名诗人王渔洋。王渔洋是今淄博桓台人,蒲松龄的馆东毕际有是王渔洋的从姑夫。康熙二十六年春,王渔洋因事来到西铺,结识蒲松龄并看到了《聊斋志异》部分篇什,以后还按篇索阅并有所批点,给予较高评价。这对穷途末路、几乎丧失信心和勇气的蒲松龄,无疑是一阵披拂的春风,——冻云化甘霖,耕耘的园地里更见麦苗儿青青了。
《晋书·阮籍传》载:“时率意独驾,不由径路,车迹所穷,辄恸哭而返。”又载:“籍又能为青白眼。见礼俗之士,以白眼对之。……(嵇康)闻之,乃赍酒挟琴造焉。籍大悦,乃见青眼。”蒲松龄说,正当我走到路的尽头,进又不能进返又无可返的时候,忽然得到了王渔洋老先生的青睐,我几乎要像阮籍那样恸哭起来了。不过这不是绝望而是绝处逢生的喜悦。
施蛰存先生说秦韬玉《贫女》诗云:“结尾句‘为他人作嫁衣裳’,是‘为他人+作+嫁衣裳’的结构法。这是一个拗句,又称折腰句。在诵读的时候,只能照一般七言句那样读作‘为他+人作+嫁衣裳’。”(《唐诗百话》)同样,此诗“一字”一联,也用的是“折腰句”,句法结构是“一字褒+疑+华衮赐,千秋业+付+后人猜”。范宁《春秋谷梁传序》云:“一字之褒,宠逾华衮之赠。”蒲松龄说,渔洋老先生给我的《聊斋志异》一个字的褒扬,我感觉仿佛赏赐给了王公贵族的华美礼服;我是把创作《聊斋志异》当作千秋功业来看待的,至于是否真能达到目标,就只能让后人去评价了。《左传·襄公二十四年》: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。虽久不废,此之谓不朽。”蒲松龄一生,为人谨重,虽其德可风,但至于具体之功,限于穷秀才身份,就无可措力了。东方不亮西方亮,蒲松龄通过《聊斋志异》而“立言”,名闻地球的东西南北,确实做到了永垂不朽!
《三国志·吴书·虞翻传》裴松之注引《虞翻别传》云:“使天下一人知己者,足以不恨。”鲁迅先生赠瞿秋白联语亦云: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。”可见寻求知己,是异代同怀。蒲松龄说,此生能得到渔洋老先生这一个知音,也就死而无憾了。
60 次韵答王司寇阮亭先生见赠
王渔洋读过《聊斋志异》后,大为兴奋,提笔写一首《戏书蒲生〈聊斋志异〉卷后》赠蒲松龄。诗曰:“姑妄言之姑听之,豆棚瓜架雨如丝。料应厌作人间语,爱听秋坟鬼唱时。”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予尝为女妄言之,女以妄听之。”意思是“我曾经随便向你说过,你也姑且随便听听。听者说者皆不必当真”。宋叶梦得《避暑录话》卷上载:“苏子瞻在黄州及岭表,每旦起,不招客相与语,则必出而访客。所与游者,亦不尽择。各随其人高下,谈谐放荡,不复为畛畦。有不能谈者,则强之说鬼。或辞‘无有’,则曰;‘姑妄言之。’于是闻者无不绝倒,皆尽欢而后去。”蒲松龄《聊斋自志》云“情类黄州,喜人谈鬼”,用的就是此典。王渔洋兼用上述二典,概括《聊斋志异》谈鬼说妄的主要内容和艺术特质。王诗第二句,也是从读者和作者两方面着笔,说这些故事最适合在细雨如丝的豆棚瓜架之下,一个人悠悠地说,一群人静静地听。王渔洋作诗提倡“神韵”,本不喜空泛之议论,又做高官享厚禄,不便于直说露评,故后二句写得颇为隐约含蓄。李贺《秋来》诗云:“思牵今夜肠应直,雨冷香魂吊书客。秋坟鬼唱鲍家诗,恨血千年土化碧。”蒲松龄在《感愤》诗中亦曾写道:“北邙芳草年年绿,碧血青燐恨不休。”王渔洋说蒲松龄“料应厌作人间语,爱听秋坟鬼唱时”,正是以大艺术家的高深修养,深切体悟到了《聊斋志异》的创作底蕴,亦即《聊斋自志》所云:“集腋为裘,妄续幽冥之录;浮白载笔,仅成孤愤之书。寄托如此,亦足悲矣!”
蒲松龄得到王渔洋的褒奖,无异于华衮加身,立即依韵和了一首诗回赠,表示谢意。
志异书成共笑之,布袍萧索鬓如丝。
十年颇得黄州意,冷雨寒灯夜话时。
《聊斋志异》,蒲松龄自三十岁许时开始创作,至康熙十八年时已大体结集完成,并写有《自志》,写这首诗时,已是康熙二十八年五十岁了。在这二十来年的创作经历中,虽然时有赏识者,但因功名不遂,嘲之笑之者亦不乏其人。好友张笃庆在《寄留仙、希梅诸人》诗中说:“此后还期俱努力,聊斋切莫竟谈空。”在《岁暮怀人诗》中又对蒲松龄说:“传经十载笑齐伧,短发萧萧意气横。八斗雄才曹子建,三升清酒管公明。谈空误入《夷坚志》,说鬼时参《猛虎行》。咫尺聊斋人不见,蹉跎老大负平生。”虽然出于同情关心而劝勉,并充分肯定蒲松龄的创作才华和不倦精神,但毕竟对其“谈空”表示了惋惜和不解。朋辈尚且如此,他者不问可知,故蒲松龄在《偶感》诗中说“此生所恨无知己”。得到了王渔洋这位“知己”的称扬,“一字褒疑华衮赐”,也只能是“疑疑”而已,再好的赞许也换不去那一袭“萧索”的“布袍”。鬓发虽然“如丝”,用张笃庆的话来说,就是“短发萧萧”,蒲松龄自己也说“须发难留真面目”(《寄家》其二),别说不能用来织衣,就是能,又能织得几厘几寸呢?
好在还有“意气横”,还有“八斗才”。就凭这纵横六合的意气与才气,蒲松龄终于会得黄州意,写成《聊斋志异》,可以在冷雨中,在寒灯下,与人夜话了。
乾隆辛未练塘渔人题《聊斋志异》曰:“一生遭尽揶揄笑,伸手还生五色烟。”这比郭沫若的“写鬼写妖高人一等,刺贪刺虐入骨三分”更为雅切体贴。田汉的“岂爱秋坟鬼唱诗,呕心端为刺当时。留翁倘使生今日,写尽工农战斗姿”,就有些不着边际的野狐禅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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