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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8 王八垓过访
玉案无缘寄所思,一朝握手喜翻悲。
尊开风雨挑夜灯,人似池塘入梦时。
不合世撄流俗怒,无他肠恃故人知。
别来岁月曾多少?话到生平事每遗。
王八垓,名永印,明万历举人王所须之子。家淄川县西鄙王村之苏李村,距松龄后来长期坐馆之西铺村,仅五六里之遥,距沈燕及所居之沈家河村,亦只十里许。康熙二十七年(1688),松龄有《寄王八垓》诗,中云:“念我少君廿余岁,”可知永印长松龄二十多岁。松龄另有《为八垓王公八十大寿序》,中云:“王公八垓,……昔与余垂髫相戏,”可知松龄在幼年之时,便与永印熟识。王所须曾任应州(在今山西应县)知州,永印可能在父任所生活过一段时期,与松龄隔绝了消息,所以松龄说“玉案无缘寄所思”。张衡《四愁诗》其四云:“我所思兮在雁门,欲往从之雪纷纷,侧身北望涕沾巾。美人赠我锦绣段,何以报之青玉案。路远莫致倚增叹,何为怀忧心烦惋。”雁门关在应州西南,正可代应州。松龄巧妙地用七个字隐括张衡诗,表达对永印的长久思念之情。
“一朝握手喜翻悲”,用了一个比较生僻的典故。当年冒鹤亭为《胡展堂诗集》作书向陈石遗求序,云:“公读其诗,当喜心翻倒也。”误用典故,大为石遗所讥。石遗云:“‘喜心翻倒’出杜诗‘喜心翻倒极,呜咽泪沾巾’,乃喜极悲来之意,鹤亭误认为‘喜极拜倒’,岂老夫膝如此易屈也?”(《石语》)松龄自幼结识永印,至康熙十七年,已有三十来年的友谊,久违暂见,喜极悲来,正用老杜《喜达行在所三首》之三诗原意。石遗翁大是妙人,若睹松龄此诗,不知其膝易屈否?
松龄《寄王八垓》诗云:“昔日倔强犹不减,对客豪饮能千觥。”可见永印酒量之大与饮兴之豪。两人开尊酌饮,但闻一片风卷残云、雨打芭蕉之声,不觉已到挑灯时分;喝得快醉得亦快,加之松龄量窄——“从来饮少先成醉”——竟悠悠忽忽睡意朦胧,仿佛谢灵运在梦中见到了谢惠连。于是,话匣子打开了。松龄说,我的处世哲学不合流俗,难免触怒众人;但是我对亲对友问心无愧,这一点你当然明白。因此,“我性疏狂君磊落,相逢不觉肝胆倾”。这一年松龄三十九岁,永印已六十来岁,都已不是身体精力强健的青壮年,尽管是“又感知音发旧狂”,却毕竟是年岁不饶人,天增岁月人增寿,说着说着就真个迷糊起来——当年的有些事情,竟有些记不大起来了。
这场酒是在蒲家庄喝的,还是在沈燕及园中喝的?估计应该是后者。第二年,松龄四十岁,到西铺毕家开始了长达一世的坐馆生涯。由于相距较近,接触便日渐频繁起来:“时日不以见颜色,坐看梁月心怦怦,”(《寄王八垓》)仿佛杜甫的梦李白。有时,永印煮一锅肥羊肉,也折简招松龄共享,让人想起梁鼎芬给杨守敬的那封短简:“炖羊头已烂,不携小真书手卷来,不得吃也。”不知永印的信中有无此语:“不携聊斋新作一卷来,不得吃也。”可惜我们只看见两首颇具打油意味的《烹羊歌》,而无福得见永印的请柬了。
49 石隐园(其一)
石隐园,为西铺毕际有之园林。际有之父自严,字景曾,号白阳,明万历间进士,官至户部尚书。际有字载积,号存吾,明末荫父功为官生,清顺治二年(1645)拔贡入监,考授山西稷山知县,升江南通州知州,人称毕刺史。际有康熙二年(1663)罢官归里,重整久荒之石隐园,缩小规模,巧布景点,大有通州任所之园林风格。康熙十八年(1679),松龄四十岁,开始设帐毕府,际有即其馆东。此前,松龄曾写过一组十六首五言绝句《和毕盛钜石隐园杂咏》,遍咏石隐园诸景。盛钜,字韦仲,为毕际有之仲子。据考,这组诗是松龄康熙十一年坐馆毕际有之弟毕际孚家时所作。这次,松龄故地重游,并且打算长期居于斯休于斯,忍不住又提起了五彩笔。
山光绕屋树阴浓,爽气萧森类早冬。
绿竹不因春雨瘦,海棠如为晚妆慵。
池牵紫荇丝盈尺,石绣苍苔翠万重。
惆怅当年高卧意,凭临涧壑仰芳踪。
山光,自然是石隐园中假山反射太阳之光;山光绕屋,点明环屋皆山也。有日光自然有树阴,树阴浓,表出树木之高而多。有山石树木,自然就有了人造小环境,故虽然是春天,好像还在早冬,身感清新爽朗之气,目睹凋零衰落之景。古人作诗运典,有明暗之分。所谓明典,就是一看即知为用典,比如隔一首我们要讲到的《抱病》第一句“瘦骨支离似沈郎”,不知典故含义即不明诗之所云。所谓暗典,就是不知其用典亦不影响对诗意大致之理解,若明乎典故之意,则愈觉诗味醇厚,如此诗之首联。《世说新语·简傲》记王子猷云“西山朝来,致有爽气”。原来松龄心中早有一段古书在,写出首句“山光”之时,即作好了下句“爽气”之准备;看到“朝来”二字,顿晓此联所写,实乃侵晨之境,怪不得有些凄冷。
李清照《如梦令》云:“昨夜雨疏风骤,浓睡不消残酒。试问卷帘人,却道海棠依旧。知否?知否?应是绿肥红瘦。”“绿竹不因春雨瘦”,自然是“绿肥”;“海棠如为晚妆慵”,慵于晚妆,自然是“红瘦”。苏轼《海棠》诗:“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。”那“红妆”,才是精心打扮的盛服。春风吹拂牵动池中之紫荇,荇丝已长满一尺;山石上生满青苔,如万重翠绣。张潮《幽梦影》云:“石不可以无苔,水不可以无藻。”石隐园中池牵荇、石绣苔,即便张潮见之,亦当云“居此无憾”了。
《晋书·谢安传》云:“卿累违朝旨,高卧东山。”后“高卧”一词遂成隐居之代词。毕际有康熙二年罢官归隐,至此时已有十六年之久。松龄说,当年你归隐高卧,有晋人谢安之风,而我却风尘奔波,不得安居。我因不能随你而隐时觉惆怅。现在好了,在这石隐园中,我可以追随你之左右,或凭涧或临壑,朝夕不离了。
50 石隐园(其二)
松龄才大气足,同一题材的诗往往喜欢别出心裁,一写两首。自己给自己出难题,自己与自己较劲,就像大观园里的史湘云,别人写一首也算想绝了,她倒弄了两首,有许多话要说。
红点疏篱绿满园,武陵邱壑汉时村。
春风入槛花魂冷,午昼开窗树色昏。
书舍藤萝常抱壁,山亭虎豹日当门。
萧萧松竹盈三径,石上浓阴坐不温。
“红点疏篱”,红少;“绿满园”,绿多。自然给人以万绿丛中一点红之美感。但红者是何花、绿者为何树呢?“武陵邱壑汉时村”就作了回答。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云:“晋太元中,武陵人捕鱼为业。……忽逢桃花林,夹岸数百步,中无杂树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。”原来这隔绝尘俗的一篱红花是桃花。“土地平旷,屋舍俨然,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。”原来这仙境内的满园绿树是桑竹。“自云先世避秦时乱,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。”既是“避秦时乱”,汉代尚无建立,就应是秦时村而非“汉时村”。王维在《桃源行》中云:“樵客初传汉姓名,居人未改秦衣裳,”也只是说武陵人虽是晋人,而桃源人处此仙境,长命百岁,尚是汉时之人。松龄用“汉时村”是以汉喻明,点明石隐园之有不自清代,明代毕自严时即已有之,历史悠久,源远流长。
《桃源行》云:“居人共住武陵源,还从物外起田园。”物外即世外,松龄在《拨闷》诗中曾云:“白云绿树隔红尘,湖海飘零物外身。”此诗中间二联,即引申“物外”二字,极写石隐园之清幽远俗。槛,栏杆,即首联之“疏篱”。王安石《元日》诗云:“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暖入屠苏,”因下文尚有“千门万户曈曈日”,我们知道“春风送暖”说的是春之白昼。其《春夜》诗云:“金炉香烬漏声残,剪剪轻风阵阵寒。春色恼人眠不得,月移花影上栏杆。”因为有“阵阵寒风”,所以夜间栏杆上的花影也应该是“寒”的“冷”的。花魂是花之魂魄,花影即花魂之表现。张爱玲女友炎樱说:“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,回来寻找它自己。”史湘云没想到这一点,只说“冷月葬花魂”,不及蝴蝶;松龄年长于湘云,就更无从预测炎樱这位南亚才女的绮思丽想了。说了夜分,接着再说亭午。“午昼开窗树数色昏”,启人想起“横柯上蔽,在昼犹昏;疏条交映,有时见日”(吴均《与朱元思书》)的富春江。那正是汉人严子陵隐居垂钓的所在啊。书房外抱壁而上的藤萝,我想可能是爬山虎,虎,虎,虎,自然就有了“山亭虎豹日当门”。“虎豹当门”,这更是仙人所居了,虽然是山石,却也仿佛在咆哮着:“俗人不得入内!”
“萧萧松竹”,本应是“桑竹”,但松龄又想到了陶渊明的名句:“三径就荒,松菊犹存”(《归去来兮辞》),就顾不得照应前文了。园中甬路旁的石凳上,洒满香绿的松竹之阴,冷丝丝,凉嗖嗖,屁股坐上大半天,双腿还像得了关节炎。
51 抱 病
瘦骨支离似沈郎,高斋兀坐转悲凉。
怀中多绪愁愈病,漏下无眠月满床。
近市颇能知药价,检书聊复试疑方。
朝朝问讯唯良友,搔首踟蹰意暗伤。
松龄在《聊斋自志》中写道:“少羸多病,长命不犹。”《寄家》诗其一云:“秋残病骨先知冷。”《三月三日呈孙树百,时得大计邸抄》诗云:“卧病梅花销瘦骨。”《感愤》诗云:“尚有孙阳怜瘦骨。”《榻上》诗云:“瘦骨着床初放胆。”……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嗟病叹瘦,看来不是为文造情的无病呻吟,而是实实在在的“瘦骨支离似沈郎”。沈郎,南朝梁沈约。《梁书·沈约传》载:沈约与徐勉素善,以书陈情于勉,言己老病,“解衣一卧,肢体不复相关。……百日数旬,革带常应移孔;以手握臂,率计月小半分。以此推算,岂能支久?”后世遂以沈郎、沈腰等借指多病腰瘦之人。南朝李璟《浣溪沙》词云:“风压轻云贴水飞,乍晴池馆燕争泥。沈郎多病不胜衣。”松龄既多病善愁,又极富才情,以沈约自比,最是恰切不过。高斋,高大敞亮之书斋,此指毕际有家之华屋。白天,学生闹哄哄、乱嚷嚷,不得不强装笑脸、硬充精神;到晚来,高斋兀坐、形影相吊,悲凉之思如同不速之客,叩开心扉,直入胸怀。
松龄怀中有多少愁绪,我们不知道。但有两种却可以肯定:功名未遂之愁与离家念亲之愁。功名富贵倒可暂且放下,而离愁别恨却是无处安排。李煜《相见欢》云:“剪不断、理还乱,是离愁。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。”宋人李世英词云:“一寸相思千般绪,人间没个安排处。”忧愁宛如原子裂变,是能一变十十变百的。有形的原子弹能炸毁广岛,无形的一寸相思,似乎就能摧毁整个宇宙。多病而兼善愁,就如同可怜的林黛玉,是恶性循环,愈病愈愁、愈愁愈病,愁不尽,病不瘳。月亮本是美好之物,比如花前月下,比如“人约黄昏后,月上柳梢头”。可今晚的满床月色实在恼人,使松龄不能顺利进入黑甜之乡,做那无知无欲的混沌。夜已深沉,松龄还在默诵着杜甫的诗句:“今夜鄜州月,闺中只独看。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……”(《月夜》)
《左传·定公十三年》:“三折肱,知为良医。”松龄因为多病经常到市上买药,已经颇知药之贵贱;为了治病经常翻检医书,已试过无数偏方异剂。松龄没有折肱断臂,似乎也没有“不为良相,便为良医”的浪漫想像,但他通过问医识药、翻书试药,却是懂得了不少医药知识。康熙四十五年(1706),松龄六十七岁时辑成《药祟书》两卷,共录急救、内科、外科、妇科、幼科药方二百五十九则,肇始发轫,其在此时乎?
孟浩然在《岁暮归南山》中云:“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。”松龄还没有他那样不幸,虽然被明主所弃,好在故人良友还朝朝来问讯,这实在比任何良药都能安心慰神。但老大无成,良负朋友之盛情,松龄嘴上不说,从那搔首踟蹰的举动里,我们也能看出他的黯然神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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