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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5 喜 雨
稍读中国古代诗歌者,大概都记得《千家诗》中张演那首《社日》诗:“鹅湖山下稻粱肥,豚栅鸡栖对掩扉。桑柘影斜春社散,家家扶得醉人归。”论者多云这是对封建社会的美化。我认为此说欠妥。任何社会,只要经历足够长的历史,就会碰到风调雨顺的丰收和天灾人祸的饥馑。《论语·微子》中的荷蓧丈人,杀肥鸡炊黄米招待子路,生活应该是不错的。陆游《游山西村》云:“莫笑农家腊酒浑,丰年留客足鸡豚,”也可见人民生活的熙乐和平。那时的人民是很容易满足的,只要有浊酒、肥鸡和胖豚,并不需要XO、肯德基和麦当劳。更何况是在祭土地神祈求丰年的社日(古代以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春社,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为秋社),谁家不心虔意诚倾其所有,并尽情地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呢?所以,“桑柘影斜春社散,家家扶得醉人归”、“箫鼓追随春社近,衣冠简朴古风存”,应该是可以相信的白描或写真。
但农民靠天上的雨水活命,政府官员靠农民的汗水养身。倘使遇到天公不作美,农民即使血汗流尽,也不能厌足那些肉食者的便便大腹。
愁侵鬓发雪霜新,一夜檐声滴翠筠。
柳陌笼烟生晓色,花村赛社走农人。
藓苔初长青犹涩,禾黍新苏绿未匀。
不向首阳忧妇子,犹虞秋税费艰辛。
那年春天,久旱不雨,忧愁侵入鬓发,松龄的头上又添了新的霜雪。一天夜里,雨声从檐间流下,滴滴嗒嗒直到天明。早晨,松龄来不及披衣下床,推开窗子一看,啊,真是乐死人,窗前枯黄的竹叶已浸满了绿意。绿意爬过窗台,飞上松龄的发颠,顷刻间,头发黑了不少。松龄来到村边,柳陌上烟笼雾绕,在朦胧晓色中但见青葱一片。路边的碎花也呼啦啦地开了,仿佛判了死刑的人突遇大赦,一路上疯疯癫癫呼喊着奔向村庄。仔细一听,不是花的声音,而是人欢鼓鸣。村民们彻夜未眠,已准备好锣鼓祭品到土地庙娱神祈年了。松龄不自觉加入了队伍,这雨下得不大,路上的青苔泛着淡绿不够十分精神,田里的禾苗从噩梦中苏醒过来还是黄多绿少。这样的年景,老婆孩子可能不会饿死,不必挈妇将雏学伯夷、叔齐到首阳山采薇而食,但还要看秋后的收成,如果雨水不足,官税恐怕仍成问题。
天公仿佛猜到了松龄的心意,偏偏要证明给他看。到了秋天,天空仍像风寒入里的病人,三碗姜汤下肚,也闷不出一滴汗珠。好不容易望眼欲穿盼来一场雨,可这赶了三万里路姗姗而来的雨水,已解不了淹淹待毙的庄稼的口渴。谷穗支棱着小脑袋,像无精打采的狗尾巴草;玉米散露几颗瘪粒,像耄耋老人的牙齿,供秋虫攀岩都嫌距离远;高粱刷刷拉拉,轻快地摇摆着头颅,好像在说:“不用加工脱粒,我就是现成的好炊帚!”松龄眼噙热泪,又写下一首《田间口号》:“日望饱雨足秋田,雨足谁知倍黯然。完得官粮新谷尽,来朝依旧是凶年。”
36 遣 怀
生涯岁岁拥寒釭,落拓无成鬓欲庞。
清兴可怜因病减,壮心端不受贫降。
残春露断鸿声只,小阁风微燕子双。
夜夜松涛吹大壑,犹和冷雨到幽窗。
金元之际的文学家刘祈在《归潜志》卷七云:“古人谓十年窗下无人问,一举成名天下知。”王实甫《西厢记》第一本第一折张君瑞先云:“暗想小生萤窗雪案,刮垢磨光,学成满腹文章,尚在湖海飘零,何日得遂大志也呵!”后唱:“将棘闱守暖,把铁砚磨穿。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,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。才高难入俗人机,时乖不遂男儿愿。”釭者,灯也;庞者,鬓发白乱也。读懂了上面两段引文和明了了这两个字的意义,第一联就“题无剩义”了。
清兴,就是清雅之兴,在穷书生如松龄者,比如品清茶、饮浊酒、登青山、读奇书者皆是。可怜有病在身,清兴大减,不能不“潦倒新停浊酒杯”(杜甫《登高》)了。身虽病,心犹壮,终不能以高贵之心向贫穷投降。写到此处,我忽然想起法国诗人波德莱尔《恶之花》中的名句:“贫士无财有傲骨,愈穷傲骨愈突兀。”我不懂外文,但我敢大胆地说,波氏的原句绝没有这两句译文意味深隽。不知出处者,看到这古色古香的诗句,说不定会向《全唐诗》里去翻检的。我是从王力先生的《龙虫并雕斋琐语·清苦》中将它捉将出来的。王力先生早年留学法国,曾获巴黎大学语言学博士学位,这不知是不是他老人家妙绝天下的神译,若是,我敢肯定地说,了一先生的身体也一定像译笔那样强健,因为了一先生“甚是了得”,有这样强健的肾,身体会不健康吗?
说这两句诗好,还因为,一,它竟包举了中国古代两大哲人对知识分子的看法。《论语·述而》:“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”《论语·卫灵公》:“君子固穷,小人穷斯滥矣。”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: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。”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: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若民,则无恒产因无恒心;苟无恒心,放辟邪侈,无不为已。”西方人而能懂孔孟之学,我不知是波氏伟大、王力伟大,还是我的想像力伟大。二,杜甫《丹青引赠曹将军霸》:“幹惟画肉不画骨,忍使骅骝气凋丧。”那是因为骅骝马本就膘肥体壮,假使骨瘦如豺,就像太行山上伯乐可怜的那匹瘦马,我想韩幹想不画骨也不成的。松龄在《感愤》诗中说:“尚有孙阳怜瘦骨,”这里又说:“壮心端不受贫降,”这匹颧骨锋棱的瘦马,真是“愈穷傲骨愈突兀”了。“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”(王勃《滕王阁序》),看来当推松龄最伟大。
残春露断,那只掉队的大雁还在追着最后一班车不停地鸣叫;小阁风微,一双燕子不顾万花飘零还在尽情展翅斜飞。不必伤春悲秋,还是学学雁燕吧,何况“夜夜松涛吹大壑”,不用花钱,就能欣赏恢宏的“风入松”交响乐;何况“犹和冷雨到幽窗”,不用请假,就能清享幽怨的“雨霖铃”协奏曲。
37 九日送袁子续
九日,就是农历九月九日。为何非得是九月九日而不是别月的九日呢?原来这其中有点讲究。南朝梁吴均《续齐谐记·重阳登高》云:“汝南桓景,随费长房游学累年。长房谓曰:‘九月九日汝家将有灾,宜急去,令家人各作绛囊,盛茱萸以系臂,登高饮菊花酒,此祸可除。’景如言,齐家登山。夕还,见鸡犬牛羊一时暴死。长房闻之,曰:‘此可以代矣。’今世人每至九月九日登高饮酒,妇人带茱萸囊,因此也。”不管这个充满想像力的传说是真是假,费长房是东汉汝南人,事迹载《后汉书·方术传》,考察一下古代文献,这种风俗确乎是从汉末开始的。九,在古代是阳数之极,在《周易》中,六十四卦分别由阳爻“—”和阴爻“——”组成。阳爻称九,阴爻称六,故九月九日称“重九”又称“重阳”。“重阳”一词最早见于《楚辞·远游》:“集重阳入帝宫兮。”洪兴祖补注:“积阳为天,天有九重,故曰重阳。”可见,这还不是我们所说的“重阳”。南朝梁庾肩吾《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令诗》:“献寿重阳节,回銮上苑中。”这才是我们希望见到的“重阳”。对重阳节的内涵理解得最为透彻的,还是魏文帝曹丕,他说:“岁往月来,忽复九月九日。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,俗嘉其名,以为宜于长久,故以享宴高会。”(《九日与钟繇书》)古人吟诵重九或重阳的诗篇不计其数,翻翻杜甫的集子就发现许多首,若能将其萃为一帙,将会蔚为大观。由于有了这样一种诗歌传统,因此,即使不说重九或重阳,单说“九日”,我们也知道是九月九日了。
康熙十二年(1673),松龄三十四岁。这年重阳节前,朋友袁子续等招松龄饮酒登高,松龄因病未果往。重阳节这天,袁子续来探视松龄,松龄写这首诗送给他。
绿野黄花酒一尊,荒亭烟雨送黄昏。
夕阳殿阁青蓝寺,树色楼台远近村。
不遣须眉随气数,犹留皮骨傲乾坤。
忽闻月下弹湘瑟,弹到高山不忍论。
朋友相见,适逢重阳,喝一盏小酒肯定不成问题。问题是,既然病了,就肯定不便登高临眺。所以前两联的写景状物,非目见也,乃想像也。不过,这第二联确实飞动开阔,显得王绩的名句“树树皆秋色,山山惟落晖”(《野望》)略嫌滞涩,仿佛只有杜牧的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”(《江南春》)才够资格与之称兄道弟。后两联抒情遣怀,更是思接天外了。第三联表示不向命运低头,傲骨嶙峋,让人再一次想起波德莱尔的诗句:“贫士无财有傲骨,愈穷傲骨愈突兀。”就算皮包骨头,也要做堂堂正正的“乾坤一腐儒”(杜甫《江汉》)。神了,难道松龄真听我的话在读《江汉》诗,否则,思路怎能一下子飞到湘江之滨,听到了月下湘灵(娥皇、女英)的瑟声?唐钱起《湘灵鼓瑟》:“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。”松龄听到的应该是:“山青青,水碧碧,高山流水韵依依。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,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,千古知音最难觅……”(电影《知音》插曲)松龄捂住了耳朵,他听不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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