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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上小学三年级,给她出道难题:“就旅行而言,古人幸福还是今人幸福?”回答是“今人幸福”。问:“何以见得?”曰:“秦始皇没坐过飞机,我妈妈坐过。”
以“坐飞机”的标准来衡量,松龄也算不上“幸福”。
青草白沙最可怜,始知南北各风烟。
途中寂寞姑言鬼,舟上招摇意欲仙。
马踏残云争晚渡,鸟衔落日下晴川。
一声欸乃江村暮,秋色平湖绿接天。
时序已是深秋,家乡淄川的风景也如柳泉旁那帮伛偻老人的脸面,该渐渐露出草黄石黑、水瘦山寒的况味,而贴偎在黄河胸襟上的苏北大地,因享河水的泽润浸洇,却正蓊郁着一派青春茁茂之气。草影摇翠,仿佛尖起指尖轻轻一掐,浓绿的液汁就能渗满手掌;沙色泛白,即使剥光衣服连翻三个跟头,抖一抖依然是赤子之身。“美哉,妙哉,真是可爱。”松龄眼角上翘,唇吻发痒,来不及自铸伟词,脱口而甩弹套用出杜丽娘曾经说过的那句名言:“不到苏北,怎知秋色如许!”
风烟是人家的好,文章是自己的好;借他人之风烟染自家之文章,岂不好上加好?松龄揉揉馋眼、捶捶懒背,双脚一磕,趱马住进了旅店。妻子暌违,友朋不在,寂寞宛如一条刚硬的蛇,紧紧箍缠上松龄的脖颈。于是,到柜台上买一壶薄酒,要几碟小菜,邀来隔壁的天涯漂泊人,双手一拱:“请阁下谈谈水乡的人物风情。”“不会。”“谈鬼狐,谈鬼狐呢?”松龄右手麻利地搛起一块油黄的炒鸡蛋,送到对方面前,左手随即就将酒杯擎到了他的鼻尖上——“谈鬼狐总该会吧?”“会,会……”,阵阵惬意的笑声间杂着两种方音,袅娜出破败的窗隙,氤氲成缠绵悱恻的一段《聊斋》故事……
几盏小酒落肚,数缕鬼魂入怀,悠悠忽忽,再登行程时,松龄已鬼狐附体,飘飘然,翩翩然,而不知其所以然,——“知章骑马似乘船”,松龄乘船呢?羽化而欲登仙焉,——幻化成《聊斋》中那位左鬼右狐的多情书生。
马儿不具备小白龙前辈的异禀,瞅着主人招来摇去,似有到“蓝墨水的上游”去追踪屈原的危险,就下意识“咴——”的一声体贴,嘶鸣一个硕大而又鲜红的惊叹号。松龄打个激灵,猛回首,搜觅声源之所在:啊,自己刚刚上船离岸,天际的几朵残云里又有无数的旅人骑马蚁聚向渡口;红日滚动着奔向西边的地端,恰好一只孤鹜飞起影响了视线,定睛再看时,天地一片空旷清凉——鸟儿把太阳叼回巢里去了,自己的马儿正吧咂着嘴巴对着西天出神呢。
淄川那旮旯里,弥望都是山,太阳的红脸蛋儿已埋到西山后了,还恋恋不舍地尾巴一甩,在东山尖上抹一痕响亮的赭黄,怎么到了这苏北平原,一说没就干干净净地没了呢?人和马大眼瞪小眼,都怔在那里了。片刻的静穆过后,松龄从梦境中醒来,听到了“欸乃”的摇橹声:钓人暮归,渔舟唱晚,纷纷散入点缀湖岸的簇簇江村,平展展的湖面上惟余汪汪纯碧,掠过青青草,飞过白白沙,直接蓝蓝天的茫茫清湛,——这大概就是水乡泽国的典型秋色了!
我没坐过飞机,我不知松龄坐上飞机是否还能写出这样的诗,——这得问“幸福”的孩子的妈妈。
风尘飘泊竟何如?湖海豪襟气不除。
花影一帘新剑佩,云山万重旧琴书。
人家绿树寒烟里,秋色黄流晚照余。
钓艇归时鱼鸟散,西风渺渺正愁予。
三十来岁的男人,正值亲妻怜子的年龄,奈何抛妻闪子,风尘飘泊,做不得好父亲、好丈夫?然大丈夫当振翮雄飞,安能抱窝雌伏!松龄一边为自己的逢时不偶而慨叹,一边为自己虚拟着未来而打气:《三国志》中的陈登被许汜称为“湖海之士,豪气不除”,我松龄也要具吞吐五湖四海的胸襟,不能常为蹀躞死水的池中物。“我好比浅水龙,被困在沙滩”,不知当时的戏曲中有没有这句唱腔?
康熙八年(1669),孙蕙新知宝应县,带新剑,佩新玉,新官上任;次年,即邀旧雨柳泉松龄仗笔入新幕,共襄新举。松龄人在旅途,摇摇心旌却已浮掠上宝应县衙的一帘花影。于万般不由人的窘迫之时,游幕,似乎也是应急之策;“云破月来花弄影”,在这策策西风里,再好的花影还能卖弄几时?所以,这南行之策,恐怕并非人生旅途的最上策。陶渊明“悦亲戚之情话,乐琴书以消忧”,归去来兮;我松龄渐行渐远,身后已是万重云山,等再回柳泉聊斋之时,怕是旧琴弦已断、故书蒙厚尘——写惯文牍书启的僵手,可还弹得温如春的琴瑟、翻得孔雪笠的诗书?
人若远虑,必招近忧。还是勒住心猿,拴好意马,打叠起精神,且享受这南国的“绿树”、“黄流”吧。平林漠漠烟如织,绿树寒烟里,散落数户居人,冷冷清清,不免惹人伤心;而黄河一带,抖动着夺目的落日金鳞,活活泼泼,浩浩荡荡,呼喊鼓噪着千里平畴上的撩人秋色,——冷色调上迅速划一道汩汩的暖流,哀而不伤,点破苏北平原的凄寂,也点热了松龄心盏上那星闪烁的松明子。
“绿树”是名词,“黄流”当然也应该是名词。但我想改一下,说:“人家树绿寒烟里,秋色流黄晚照余。”虽然对仗不很工稳,意境却仿佛更为灵动洒泼:有人家的地方必有树木,树木洒绿泼青,烟里丝丝弄碧;金黄的夕照晚霞流溢遍树梢林杪,使人想起秦少游的那句名诗:“霁光浮瓦碧参差。”这是不是松龄的意思呢?
是也罢,不是也罢,我们已无从测知了,我们只看见松龄两眼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,突然下瞅瞅、上瞧瞧,然后怔住不动了:水面上鱼儿浮窜,树枝头鸟儿散飞,柳荫里、湖汊间撑出一梭恋家晚归的吱吱钓船;秋风袅袅,烟波淡淡,一缕隐隐的忧愁像一丝蠕动的蚯蚓,又不知不觉地潜出心头、爬上眉头,——乡愁是一枚尖尖的风针,松龄在南头,妻子在北头……
扁舟风急晓伶仃,宿酒萦怀醉未醒。
河汉微茫人影乱,鱼龙出没浪花腥。
当窗丛荻移新绿,隔水长堤送远青。
一曲棹歌烟水碧,沙禽飞过白蘋汀。
黄河喜欢撒泼打滚,桀骜不驯,似条神龙。龙卷风一般翻开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第八册,当即发现,今天从淄博北部流入渤海的黄河,在松龄时代,却是从遥远的江苏东部流进黄海。
松龄南游至今江苏省清江市黄河北岸的王家营时,正是灯火昏黄时分。征辔暂驻,引杯浇乏,不觉已近侵晨。自幼即闻黄河浪,而今始饮黄河水,焉能无诗以记之?于是振笔挥洒,就有了这首《黄河晓渡》诗。
首联其实是个倒装句。当时的王家营,是个大码头,乘坐的虽然只是一叶扁舟,但船上决不会只有松龄自己。那为什么还觉着“伶仃”呢?原来是夜饮之酒窝憋在胸中,至今尚未解酲,迷迷瞪瞪登舟晓渡,急风高浪中,仿佛“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”,悠悠天地之间,只有孑然一人在焉。
颔联顺流而下。由于醉眼迷离,天色尚早,瞭瞭天,河汉微茫,不似平时银亮;瞧瞧地,人影散乱,分不清南去北来。传说中,黄河的峰头浪尖上时有鱼龙出没,松龄看见鱼龙了吗?不知道,但水中一定有鱼龙,不然,何来腥味扑鼻?不知怎的,我感觉“鱼龙出没浪花腥”一句特有诗意,心心念念间,竟好像瞥见了诗鬼李贺。
大脑越来越清醒,晓色越来越敞亮,颈联从灰暗中走出,用青绿夺取着松龄的目光。一丛一丛的芦荻从窗前闪过,窗口成了镜头,抓摄抢拍着层出不穷的新绿;船移岸现,隔着汪汪的黄缎水面,长堤采撷远山的青翠捧递过来。“两山排闼送青来”,人未到南岸,心却早被迎走了。
丛荻移绿,长堤送青,青绿把河面上的濛濛烟雾都洇成碧色。“啊哈咳……”随着一串棹歌,尾联轻轻一甩,弹出一声亮响,便将诗情抛向了缥缈:烟雾给歌声冲散激活,纷纷袅娜进碧蓝的天宇;沙洲上,白蘋弄姿,一群水鸟扑棱棱贴窗掠过,——人在船上,诗却系在了翅尖上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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