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斑驳 终是黄粱梦一场
暗黄的灯光散懒地打在脸上，我轻眯着眼睛，任由混沌的光晕淌进我的心里。
真想这样毫无顾虑地睡过去，却听到有人说——
“生而为人，我这辈子，只有两件事没有后悔过。一件事是来到这个世界上，另一件事，就是娶你。可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，我还想继续好好爱着你。”
当李穆清躺在病床上数日，浑浊的双眼再也看不清楚东西的时候，他唯一说出口的，便是这句话。
只可惜，人将远去，来世彷徨。
他说，我这一生尝过无数美食，却只钟爱你熬的一碗米粥。他说，我这一生走过万水千山，却只铭记遇见你的那条河畔。他说，我这一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，却只因你一个动情的眼神在你的港湾里，停留了大半生。
万水流过千山，终有恋恋一别。
时光斑驳倒影，终是黄粱一梦。
林静姝，这个陪了他半辈子的女人，此时，正紧紧地抓住他的手，哽咽着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。
她已鬓发斑白，皱纹横生，他也面黄枯瘦，英姿尽失。
素衫拖在地上，青袍搭在床前，好久没人打理了，已经落了无数的灰，如同生命的终止、时间的流逝，任何人都无能为力。
娉婷芳华住长河，老来相伴几生缘。
落日烟霞顾小楼，只作浮生一日梦。
什么是爱？这是林静姝一辈子都在寻求和等待的答案。是白头偕老，相濡以沫，还是相忘江湖？是举案齐眉，琴瑟和鸣，还是煮茶泼墨？
这个即将离她远去的人用半生的陪伴给了他答案。爱是千帆过尽，直至死亡，也舍不得离开。
回忆如爆珠炸裂，一片片碎到林静姝眼睛里，隐约中，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。
这个影子是谁，她似乎看不分明，也辨不太清。
是陪她经历生死颠沛流离的何其琛，是让她经历背叛与绝望一度轻生的陈怀瑾，还是与她相濡以沫成为结发度过半生的李穆清？
她不知道，看不清，摸不到，也无力去细想这些往事。
林静姝这生命中拥有过的这三个男人，用不同的方式，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，唯独没有教会她，如何去爱一个人。
她与何其琛自幼相识，从书堂到大学，从家乡到北上求学，他们是同班同学，青梅竹马，又志趣相投，交情甚好，彼此都有那么些小心思，又碍于情面，不敢告诉彼此，默默藏在心里。
那会，正逢五四变革，风起云涌，她和何其琛一起随着潮流，跟着人群一起上街示威游行。他们都是知识青年，骨子里有着一腔热血，在那个沸腾的年代，有着一身的抱负和对未来的向往。
游行人群混杂，治安队伍粗暴的维持着秩序，场面一度混乱。林静姝一不小心，受了伤，左腿勾到路边破掉的铁丝网上，划了很深的口子，鲜血从细缝中涌出。何其琛笨手笨脚地送她去了医院，止了血，缝了针，上了药，留在医院，没日没夜的照顾着林静姝，心里满生愧疚。
“真是抱歉，人太多，当时没有照顾好姑娘，让姑娘受疼了”，何其琛腼腆地站在病床前说。
林静姝淡淡地笑着，说：“那天是我自己不当心，划伤了也怨不得别人，多谢先生这些天的照顾，伤也好些了，这几天都可以下地走几步了”。
说完她捋着在耳边的短发，小脸一红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何其琛便一直看着她，看到她实在有些难为情的时候，才小声但正经地说，“我……以后由我照顾姑娘可好？”
林静姝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说的愣了片刻，随即明白了这含蓄的告白所代表的意思。
那时的林静姝，对一身正气充满抱负的何其琛自然是充满好感的，于是点头答应了。
那时的林姑娘和何先生，大概是北平数万学生的缩影。
毕业之后，与大多数人一样，何其琛投身军营一心报国，林静姝去了报社努力工作。
他们相恋五年，直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，何其琛随着部队四处奔走，渐渐地与林静姝断了联系。
等到他们再见面，已经是几年后的南昌。林静姝应上级要求，为了跟进抗日的报道，去了南昌，但她没想到，在南昌，会遇到她日日夜夜思念着的何其琛。
那时的南昌，已经濒临沦陷，南昌城一片混乱，当子弹从她耳边划过的时候，她看到了多年未见的何其琛。
他停住了脚步，一枪打死了她身后的日本人，才发现这个人是她。
人啊真是种神奇的动物，两个人分别久了，最先忘记的是彼此的声音，然后是容貌，可一旦相见，便一下子都想起来了。
没有过多的言语，他们只是拥抱，拥抱过后，又是一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的离别。他将她带到安全的地方，转身便离开了。
但第二日，林静姝再也没能见到他。
那年那场南昌战争，中国军队浴血奋战，死伤无数，几乎全军覆没。当然，这其中，也包括何其琛。
她除了难过，别无他法，只能亲手写下了这篇报道，带着思念，只身回了北平。
后来，她遇到了陈怀瑾，一个让她深陷感情漩涡，骗尽家财，丢掉工作，几乎害她流离失所的男人。
等人到中年，林静姝回忆起这段往事时，已经释怀了的她说，一个人一生总要经历几场背叛，吃过几场苦头，才叫过了人生。
那是她一生中过得最苦的一段日子。
每日的冷言冷语，夜深人静时的拳脚相加，日日夜夜无休止的争吵，早已把她对他地感情消耗殆尽，令她身心俱疲。
在一段感情中，疲了，累了，就到了离开的时候。
那时的林静姝才明白，在这个风云突变动荡不安的年代，谁都不能给谁安稳，能顾全生命的，唯有自己。
所有人都过的面目全非，担惊受怕、挨饿受冻使人们的阴暗面全盘暴露出来。那时，为了一口粮，为了一床被，人人相互猜忌，相互争执，人性的丑恶，在那一瞬显露无遗。
慢慢地，她辗转来到南京的一个山中小村，安定了下来，以种地为生，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朴实农人生活。
时代变幻，她这样的女人，有千千万万，来到一个陌生的村落，旁人也不会细问，只会默默地接济，倒也少了些许麻烦。
可能，这一生，就这么过去了，她想。
也是在这个时候，她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，李穆清。
那个小心翼翼珍爱了她半生的男人。
他遇到她的时候，是在一条河边。他经过村庄，想休息片刻，无意之间，看到了在河边洗衣服的她。衣服放在岸边，随着水流流远了她也没有发觉。于是他走了过去，帮她捞起了衣裳。
她感激的道谢，他也客气地回应着。
古语有云，一眼定终生。当李穆清第一次遇见林静姝的时候，才相信了人们口中的命运。
而此时的林静姝，年已三十有余。
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，在我看来，有两种含义。
一是爱你美丽的灵魂，二是爱你皮囊下的灵魂。
当一个女人的灵魂胜过娇媚的皮囊的时候，她身上的所有器官都能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质。
而一个男人的爱，是从骨到皮，还是从皮到毛发，一眼也还是能看出来的。
值得庆幸的是，林静姝在遇见李穆清的时候，终于明白了这些。
当容颜老去，孑然一身的时候，才明白所谓的真心，到底是什么模样，不过这样也好，岁月沉淀后，才能把最珍贵的留下。
可对于林静姝来言，尽管她明白了什么是爱，却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。
在与李穆清成婚的当日，林静姝想的，不是夫妻以后如何恩恩爱爱，举案齐眉，而是如何与他过日子，相濡以沫的共度余生。
直到百年之后，李穆清身患绝症躺在病床上，缓缓说出了那句“生而为人，我这辈子，只有两件事没有后悔过。一件事是来到这个世界上，另一件事，就是娶你。可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，我还想继续好好爱着你。”
直到她眼里留下热泪，浑浊的双目重现光亮，闪出了那个模糊的人影时，她才蓦然醒悟，原来爱，一直就在她身边，陪伴了她很多年。
就像清晨的一碗暖粥，桌上晾好的茶水，茶几上切好的水果，夜深床边的入睡故事。
比如每天最早的早安，最晚的晚安。
原来，这些，都是爱。
这些她从未发现，从未在意过的小细节，在李穆清临走的那一刻，她才幡然醒悟。
她为何泪流满面，她为何心如刀割？明明，她不会爱啊。
为何看着李穆清闭上双眼的时候，她想要随她而去。
只是因为，她爱他、
而她至此才明白的爱情，就像李穆清说的那样。
“生而为人，我这辈子，只有两件事没有后悔过。一件事是来到这个世界上，另一件事，就是娶你。可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，我还想继续好好爱着你。”
再后来，我睁开眼，做完了一场漫长的民国梦。
第二天早起，推开窗，看见暖阳遍地，金光漫漫。
春风吹进光晕里，这梦境，随风去了。
竟一丝不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