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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1 十日雨
潦水横流渚作湖,下田高垅尽沾濡。
檐声断续蕉初展,草色苍茫路欲无。
佳谷抽茎连夜秀,灾黎延息望秋苏。
莫愁霖雨仍伤稼,已较酷阳景象殊。
此诗之前,蒲松龄有《五月黄花》,之后,有《禾多灾变,慰藉农人》云:“十日淫霖旱禾起,禾苗怒生如攒矢。”可见“十日雨”乃连下十日之雨。再后是《得家报》,云:“禾抽七尺无灾变,应是天知馁可怜。”再后是《暑夜》诗,可见此次十日雨乃在盛夏。
淫雨连绵,十日不辍,潦水横流,江河斜溢。渚,本是水中的小块陆地,这一次,却变成了汪洋浩瀚的湖泊。不管是低处的田还是高处的地,都痛快淋漓喝了个肚儿圆。面对此景,人们陡然感觉像是消融了昆仑山(毛泽东《念奴娇·昆仑》:“夏日消融,江河横溢,人或为鱼鳖。”)。檐声断了再续,雨点停了还滴,窗外的那株芭蕉也抖擞起精神,焕发了青春。限于诗的容量,蒲松龄无法写出庭院里以芭蕉为代表的众植物喜得甘霖的疯狂劲。下面,我抄一段董桥的文章,来补蒲诗之遗,虽然写的是印尼风光,精神却大致相仿佛。“那年暑假多雨。我卧房外石阶边那株石榴树长胖了,只见丰盈不见袅娜。芭蕉也反常,蕉身粗,搂都搂不住,蕉叶摊开来够写厅堂上的四字横匾。芒果更糟,满树亢奋,一团团的密叶绿云似的死命逗引过路的风。杨桃倒矜持,雨再大,新叶旧叶都垂着头静静淌泪。白兰显然有点动心,一袭青衫,婉婷里裹不住翩跹的媚思,连花都苍白了。”(《从前·云姑》)董桥写的是散文,不及诗歌视野开阔、视角转换迅速,蒲松龄刚写完院里的芭蕉,一下子就跳到了野外的客路:“远芳侵古道,晴翠接荒城”(白居易《赋得古原草送别》),不抓紧时间,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
蒲松龄不是董桥,他关心的是“佳谷”而不是“云姑”。俗云:“六月六,看谷秀。”这一场十日雨虽然使小麦绝产,谷子或许还有希望。农人们戴着斗笠,撑着油纸伞,年轻力壮的干脆就赤膊裸足,来到田边地头,伸手看看可怜的谷苗。第一天,泛了青;第二天,长了个儿;第三天,壮了身;第四天,哇,一夜不见,竟然抽了穗……灾民们在苟延残喘之中,企盼着“七月七,割谷吃”。
淄川的农民真是多灾多难。无雨时盼雨,有了雨盼晴,老天总是不遂人愿。“雨歇扶杖过东阡,陇上弱泥没双履。败穗亭亭如猬毛,佃人告我颜不喜”(《禾多灾变,慰藉农人》)。蒲松龄拄杖踏软泥视察农田,看到禾穗细瘦如刺猬毛,农人们面无喜色,就说:“我言去岁当此时,豆叶枯零焦谷死;今拼灾损全无收,料胜前年斗半秕。”(同前)去年前年大旱,豆枯谷死,收获的粮食有一半是秕子;今年大水,即使损失得再厉害,一亩地里也得留下几根苗吧!有这么几棵成实儿的,就比往年强多了!
是啊,“莫愁霖雨仍伤稼,已较酷阳景象殊”。没有办法,只好这样自慰兼自欺。
92 珍珠泉抚院观风(二首选一)
珍珠泉为济南“七十二泉”之一,在今泉城路北。泉从地下上涌,状如珠串。泉水汇成水池,约一亩见方,清澈见底。清王昶《珍珠泉记》:“泉从沙际出,忽聚忽散,忽断忽续,忽急忽缓,日映之,大者为珠,小者为玑,皆自底以达于面。”明成化间德王建藩邸于此。清康熙五年(1666)改建为山东巡抚院衙,亦即“抚院”。《老残游记》第二回,老残到明湖居听书,“进了园门,园子里面已经坐的满满的了,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,桌子却都贴着‘抚院定’‘学院定’等类红纸条儿。”此“抚院”即指巡抚衙门。《老残游记》第三回,写老残游了趵突泉,赏了金线泉,观了黑虎泉,可就是没写“巡抚衙门里的珍珠泉”。老残被人请进抚署,我以为是作者安排他玩赏珍珠泉的,谁知竟然不是。估计刘铁云也没有实地考察过珍珠泉,所以不好落笔,只好付之阙如。抚院观风,就是学政(又称“观风使”)或地方官到任后在抚院内命题考查士子。蒲松龄在康熙四十八年七十岁时参加了一次观风考试,通过他的诗作,我们也可以一补阅读《老残游记》之憾。
稷下湖山冠齐鲁,官寮胜地有佳名。
玉轮滚滚无时已,珠颗涓涓尽日生。
泡涵天影摇空壁,派作溪流绕近城。
远波旁润仍千里,直到蓬莱彻底清。
稷下,指济南。湖山,大明湖、千佛山等。冠齐鲁,为齐鲁之冠。元于钦《汇波楼记略》云:“济南山水甲齐鲁,泉甲天下。”正因为这里有湖山之胜,所以地灵人杰,历代的政府长官(寮,同“僚”。《左传·文公七年》:“同官为寮。”)与这湖光山色两相辉映,相得益彰,芳名远播。诗是写给考核官看的,所以蒲松龄以此来歌颂地方官。
“玉轮滚滚无时已”,这写的是趵突泉。郦道元《水经注》形容趵突泉:“泉源上奋,水涌若轮。”不知道这次考核出的是什么题目,若是仅咏珍珠泉,这就算写跑了题;从此诗其二来看,还写到“扁舟”、“画橈”,又到大明湖里去了,这似乎也应该是题中应有之义。“珠颗涓涓尽日生”,这才是咏珍珠泉。结合王昶的《珍珠泉记》与此诗其二的“萍开珠串凌波上”,珍珠泉的景致就宛然在目了。
“泡涵天影摇空壁”,是说珍珠泉的串串水泡包容着天光云影,在日光下反射到抚院里空荡荡的墙壁上,摇来摇去。本来我还怀疑蒲松龄是否参加了这次观风活动,此诗是不是拟作,看了这一句,我敢肯定了,没有细致入微的实地观察,是不会写得如此熨贴准确的。这大概也是刘铁云不敢落墨的原因。“派作溪流绕近城”,是说珍珠泉水汇成溪流,作为河水之一脉,绕城环流,为湖光山色增彩添辉。
最后一联,是说珍珠泉水汇入小清河流到千里之外的渤海,润泽两岸。而蓬莱仙山就在渤海中,一路上清彻见底,也正点出了小清河的一个“清”字。这两句表面颂水,实际是歌颂地方官的恩泽与清廉。含而不露,颇有情致。
93 惰 奴
康熙四十九年(1710),蒲松龄七十一岁。该写的书写完了,该编的书编完了,该教的书教完了,于是于是年起开始家居,——也该回家陪陪妻子、伴伴儿孙、看看农田了。可是,就在蒲松龄走上地头,查看农工的时候,一件让作者无可奈何,让读者忍俊不禁的事发生了——
一奴颇顽钝,见人始操作。
果腹上垅畔,偃仰置钱镈。
偶尔过其侧,黑甜竟罔觉。
芒鞋蹴顶颠,睡眼始矍矍。
如此惰废物,逐出即沟壑。
怒已怜其愚,解颜为一噱。
据蒲箬《柳泉公行述》云:“不孝箬兄弟四人,妹一人,渐次成立,遂为婚嫁所迫促。而居又为先祖农场,荆棘蒿莱中仅存老屋三间,其夏屋闲房与佃户居宅,皆为伯叔分去。自是一子娶一妇,必授一室。……迨撤帐归来,年七十矣。养老之田五十余亩。不孝辈别无供奉,唯均输国课,不使租吏登门。我父得栖迟偃仰,抱卷自适……”揣测蒲箬之语气,儿辈们既然能平均分配父亲应缴之国税,就应该有各人自己的农田。这各人自己的农田,主要是成家后自己坐馆得钱所购,似乎也有父亲“必授一室”的同时所授予的。五十余亩农田既是养老之资,看来就不为兄弟所共有,而是父亲自己的财产。由此可见,即使以秀才终老,做个塾师,也实在比纯粹的种田人富有得多。淄川连年灾荒,离乡背井、卖儿鬻女、沦为饿殍者多有,而蒲家却能平安度过,虽然说“瓜壶杂豆角”、“荒后肉食贵”,但毕竟“两餐有余富”(《课农》)。明乎此,也就明白了蒲松龄为何那么急切地盼望儿孙们“采芹”。经过几十年的刻苦努力,蒲松龄终于变成了一个小小“地主”了。
有了五十余亩地,自己是种不过来的,于是就不能不雇佣农人,或做长工,或做短工。既然雇人种田,就免不了到田间视察督促一番。到田间视察督促,就免不了碰上雇工偷懒。于是,就发生了诗中所写的一幕辛酸的滑稽剧。
据昭明太子萧统《陶渊明传》云:“(陶渊明)为彭泽令,不以家累自随。送一力给其子,书曰:‘汝旦夕之费,自给为难。今遣此力,助汝薪水之劳。此亦人子也,可善遇之。’”陶渊明是蒲松龄最为追慕的前辈诗人,在诗品、更在其人品,读过这篇传记是肯定无疑的。我们虽然不能说蒲松龄对那位在农田里睡觉的长工的怜悯和宽恕,是直接受了陶渊明的影响,但几十年来的文章道德修养,使蒲松龄达到了陶渊明那样的伦理高度,应该是不值得怀疑的。《孟子》云:“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。”陶渊明云:“此亦人子也。”蒲松龄说:“怒已怜其愚,解颜为一噱。”都在忠实地实践着孔子提出的“仁者爱人”之千古遗训,他们都是孔门的“私淑弟子”。
清人吴嘉纪(1618-1684)《新仆》诗云:“语少身初贱,魂伤家骤离。饥寒今已免,力役竟忘疲。长者亲难浃,新名答尚疑。犹然是人子,过小莫轻笞。”沈德潜评曰:“仁人之言,蔼然动听。”吴嘉纪初无人知,经周亮工揄扬,始得大名。沈德潜不睹蒲诗,若见,不知当作何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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