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信扫一扫
内容页通栏
88 重阳前一日
节近重阳叶渐红,客窗又一听飞鸿。
愁添小雨新寒后,被拥秋声漏滴中。
既为伤农忧谷贱,尤缘多累祝年丰。
苦逢敛薄加官税,民隐谁将达帝聪。
元王实甫《西厢记》第四本第三折:“碧云天,黄花地,西风紧,北雁南飞。晓来谁染霜林醉?总是离人泪。”注者多谓“霜林”为“深秋的枫树林”,“霜林醉”为“深秋的枫树林经霜变红,就像人喝醉酒脸色红晕一样”。我没有到过山西永济,不知彼处是否真个枫林遍野,只隐隐感觉,此类注释是受了杜牧“停车坐爱枫林晚,霜叶红于二月花”(《山行》)的暗示,仿佛经霜而红的树叶只有枫数。今年重阳节后一日,与赵晓明、王建萍二君到我老家卧虎山看红叶,提前做了点案头工作。每到深秋,卧虎山一片殷红,好似一只浴血的巨虎。山上灌木丛生,略无隙地。树叶椭圆形,秋季变红。问诸大人,大人云此为黄瓤木。因此树内瓤如咸蛋之黄也。淄川方言,历来读“瓤”如“狼”,我按音索字,终于明白不是“黄瓤”而是“黄栌”。著名的北京香山红叶,也是黄栌,而不是游客臆想中的枫叶。枫叶细瘦如鸡爪,又怎像人喝醉酒的脸呢?登上我村最高峰围子顶,回望卧虎山,虎头虎尾皆已鲜红,虎之腰背上尚郁郁苍苍,估计过几天再去,定能体会到蒲诗中“渐”字的雅切。我与二君说,少时随大人下地拾掇堰边儿(秋后采摘地边散落之豆角、蓖麻也),总能听到长空雁鸣,望见碧霄鸿影,不知何故,今日竟没有。二君也感茫然、憾然。我念出蒲松龄这两句诗,三人不免又叹惋一番。中午到磁村镇政府,承蒙招待,喝几杯小酒,神志渐乱,忘了问一句:“我脸似霜叶乎?”
照正常的理解,应该是“在小雨新寒之后又添了一段惆怅,在秋声漏滴之中拥被而卧”。可这样解释不够尖新。我倒愿意解为:“在新寒之后愁添小雨,在漏滴之中被拥秋声。”“守着窗儿,独自怎生得黑!梧桐更兼细雨,到黄昏点点滴滴。这次第,怎一个愁字了得?”(李清照《声声慢》)新添的忧愁就如同这小雨一般。“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,点滴到天明。”(蒋捷《虞美人》)缠身的棉被像一架劣质音响,不能过滤掉秋雨的凄凉,自认为听到的是漏滴,谁知是不是阶前檐间的雨声抑或漏滴雨滴的二重奏?
鸿声听不见了,雨声听不见了,漏声听不见了。虽然是深秋,愁苦的小雨仿佛到了黄梅时节。棉被已不复为音响设备,变小收缩为一件雨做的背心,紧贴着蒲松龄的前心后背,脱又脱不下,吸又吸不干:荒年企盼丰年,丰年又忧谷贱伤农;即使谷贱伤农,还是企盼丰年,家口多拖累重,怎好独卧客斋僧庐听雨声!
康熙四十六年淄川丰收,全国却有三十二州县因灾歉收。天子减免了灾区的租税,拆了东墙补西墙,淄川的赋税就加重了。其实,淄川百姓的生活仍然水深火热,人民的种种隐痛又有谁能报告给当今圣上呢?
89 十六日途中,得灰字(二首选一)
蒲松龄在西铺坐馆,一坐就是三十年,主要是乐享其优雅的人文与自然环境。康熙三十六年蒲松龄五十八岁时,在《家居》诗里说:“久以鹤梅当妻子,直将家舍作邮亭。中宵酒醒闻秋雁,枕上还疑客里听。”《十月五日西行》诗又说:“久客似无家在念,他乡数见月当头。……近日凄凉无好绪,新诗强半为悲秋。”读这些诗句,我隐隐感觉到蒲松龄虽然表面上思家怜妻,其潜意识里,却真是把毕家当成了家,把家当成了旅馆。一睡觉,一闭眼,就仿佛是在毕府,“久客似无家在念”,应该是实实在在的内心表白而不仅仅是修辞的需要。在西铺,衣食不愁,教书、读书、写书、买书、编书,与当代名人诗酒酬答,这才是知识分子的生活。而回到家里,柴米油盐,鸡飞狗跳,儿缠孙绕,蒲松龄到西铺后,诗中几乎不提兄嫂弟妹,可见关系也并不融洽,这一切,他都感觉陌生且厌倦。“近日凄凉无好绪”,九月末回家,十月十五日西行,几天的时间就弄了个心灰意乱,无情无绪。康熙四十七年(1708),蒲松龄六十九岁。正月十四日夜,做梦又回到了毕家的石隐园。梦中得句曰:“银河高耿柳平桥,月色昏黄更寂廖。深园无人夜清冷,天风吹处暗香飘。”(《志梦》)王安石《梅花》诗云:“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;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。”好歹过完了正月十五,竟无诗记之,十六日就急急忙忙进京赶考一般踏上了归程。赵蔚芝先生说:“‘未能抛得毕家去,一半勾留是此园’,未知蒲氏以为然否?”我替蒲松龄回答:“然,然,然!”石隐园的那片梅花就是他的妻子,一缕幽香早把他的魂勾跑了。
滚滚红尘逐马来,春阳管动又飞灰。
风吹暖律冻初破,雪压寒条梅未开。
积潦旧痕犹斥卤,夹溪新绿渐莓苔。
十年驴背奂山道,不记经由第几回。
蒲松龄骑马走出蒲家庄,由于思归心切,不由在马臀上轻抽一鞭。这匹可怜的老马跟随主人多年,似乎明白了鞭梢上所传达的感情,就放蹄猛窜起来。蒲松龄回头瞭望蒲家庄,马蹄溅起滚滚红尘,像一匹匹狂奔的野马,逐队而来。看到这“红尘”,蒲松龄想到了“灰尘”。“灰尘,尘灰,就用上平声的十灰韵作首诗吧。”于是,朗声曼吟起来,想到了十二律中代表孟春之月的“太簇”绿琯中又要飞灰(古人以十二律配十二月,每月有相应之绿琯。琯,玉制,六孔,似笛,平时孔中塞葭莩灰,遇其月则灰飞)奏鸣了。由律琯的吹动,又想到了暖风的吹动,风吹律琯,琯催春动,乐声风声似一只只温柔的手爪,轻轻挠破了天寒与地冻。仔细看看山坡上的寒梅,枝条压雪,不闻香气,原来是人心急,顺应季候的梅花还慢悠悠地蛮沉得住气呢。
蒲松龄四处张望,看到路边低洼处去秋的积水已经焅尽,只剩一圈一圈惨白的盐嘎拉;而溪流两岸,春水泛潮,新生的绿色若有若无,像中国画上正在点染的朵朵莓苔。数十年来骑驴(一会儿是马,一会儿是驴,到底骑的啥动物?)在奂山道上东西拉锯,路面都似乎低了三分,马掌用铁也达数十斤。算来算去,自己也不知这是第几回经由此道,但有一点是心知肚明的,明年就七十岁了,一二年之内就要辞馆归家,想再走也机会不多了。“马儿啊,你慢些走,慢些走,我要把这美丽的景色看个够……”
90 二十六日风雪
康熙四十七年,淄川夏秋大旱。蒲松龄《击魃行》云:“六月蕴隆何虫虫,山石欲碎铜山融。几榻灼如坐深甑,禾枯叶卷鸣响风……”《灾禾叹》云:“焦叶枯茎尺半谷,八月萎黄三寸菽。秋半微雨初种荞,黍稷尫羸自偃仆……”《短禾行》云:“短禾萎悴田土焦,骄阳烈焰如烘毛。平陆牛羊失刍牧,走控宪衙鸣相号……”到康熙四十八年(1709)正月二十六日,终于飘下一场大雪。
麦田赤旱垅头空,大雪满天时雨同。
憔悴梅花飘瞥里,迢遥野色莽苍中。
歌酣金帐饮方剧,抟扑银沙路不通。
沟浍充盈何所益?拟将濡笔讼春风。
赤旱,因酷热而成旱灾。看到这两个字,我耳边就响起《水浒传》第十六回白日鼠白胜在黄泥冈上唱的那首歌:“赤日炎炎似火烧,野田禾稻半枯焦。农夫心内如汤煮,公子王孙把扇摇。”上引三首蒲诗,也可作“赤旱”的好注脚。垅头空,即田间不见麦苗,空空如也。康熙四十三年淄川大旱,小麦无法及时下种,至康熙四十四年,蒲松龄写《三月赴郡途中作》云:“晚麦如丝春惨淡。”如丝的麦苗不是蚕吐的,不能织锦作绣换粮果腹。去年“秋半微雨初种荞”,荞麦不是主要农作物,因其生长期短,每遇灾情,往往以之补种。春秋皆可播种,但不耐霜寒。据此推测,可能是去秋小麦因旱延误了播种期,为了将损失减小到最低限度,农人们在干土里播撒了荞麦种,有枣无枣打一竿,只盼着明春的雨水,好生根、发芽、开花、结果了。所以,现在农田里是一片空白,好比开演之前的电影银幕。银幕上电影还没有开演,天幕上却飘下了盖地的瑞雪,崩腾浩茫,宛如后来给白日鼠做了领导的宋公明的外号——及时雨。
飘瞥,迅速飘落或飘过。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:“道一道人好整饰音辞。从都下还东山,经吴中。已而会雪下,未甚寒,诸道人问在道所经。一公曰:‘风霜固所不论,乃先集其惨淡;郊邑正自飘瞥,林岫便已浩然。’”这里形容大雪飘飞貌。梅花由于干旱,早已面容憔悴愁眉不展,一场飞雪正好解除了它的饥渴。游目远眺,“望飞雪,漫天舞,巍巍丛山披银装”,好一派茫茫野色也。
“农夫心内如汤煮,公子王孙把扇摇”,这是夏天。现在是“歌酣金帐饮方剧,抟扑银沙路不通”。不要因为蒲松龄在玩弄“战士军前半死生,美人帐下犹歌舞”(高适《燕歌行》)的修辞伎俩,这是实情。康熙四十三年淄川大旱,蒲松龄赴石隐园之宴,即云:“一醉真堪饱十口,况复列鼎烹肥鲜。”富豪之家,在销金帐里列鼎歌饮,外面的银幕上却是银沙缠旋道路不通(银沙即“霰”,也就是谢朗的“盐”)。好啊,太阳出来,春雪消融,荞麦就有救了。但是且慢,阵阵狂风绞天缠地地飞来,把干雪都刮到低洼的水沟里去了,这于农田何益?蒲松龄愤怒了,他研墨濡笔,将与春风对簿公堂。龚自珍说:“我劝天公重抖擞,不拘一格降人才。”(《己亥杂诗》)人才怎及春水解渴?还是杨子荣说得好:“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,迎来春色换人间……”
内容页尾部广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