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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6 途中遥见山村红绿如画
康熙四十一年(1702),蒲松龄六十三岁。这年清明佳节,他回到蒲家庄家中。院中绛桃、海棠盛开,而他却病卧在床不能欣赏,于是赋诗一首:“年年为客远离家,栽尔十年未见花。今值花开我又病,娇红空趁夕阳斜。”(《清明日绛桃、海棠并开,病中感赋》)清明节过后,蒲松龄大病初愈,本应饱览够红花绿叶,但无奈,又要踏上西去西铺的归途了。人离开了家,眼睛还想着那绛桃、海棠,于是途中山村的红桃绿柳,又勾起了他的无限情思。
溪畔沙洲过雨痕,北山云起欲黄昏。
马嘶芳草斜阳路,人业红桃绿柳村。
墙里秋千犹系树,花间篱舍半开门。
不堪病后寒侵骨,两袂风清短策温。
尽管已经年逾花甲,诗人的眼睛还是敏锐的。刚刚下过一场春雨,溪流潺潺,溪畔的沙滩上留下纵横斑驳的雨痕,仿佛泪水未干的少女的脸庞。一阵凉风拂过鬓梢,蒲松龄扭头斜视,北山上风起云涌,日影浑浊,已到黄昏时分。
清王夫之《姜斋诗话》云:“‘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’以乐景写哀,以哀景写乐,一倍增其哀乐。”昔日我离家出征,正是春和景明时候;今天我战罢归来,却是冬寒雪飘。离家使人伤心,而景色却那般明媚;归来心中愉悦,而风光却这等凄厉。内心世界与外部环境的巨大反差,更增强了心灵的悲苦和欢欣。就好比《红楼梦》第九十八回,“黛玉直声叫道;‘宝玉,宝玉!你好——’说到‘好’字,便浑身冷汗,不作声了。……一时大家痛哭了一阵,只听得远远一阵音乐之声……”当听到那个“好”字时,我们失声痛哭;当听到那阵“音乐之声”时,我们简直灵魂出窍、欲哭无泪了。
马嘶、芳草、斜阳、路;人业、红桃、绿柳、村,在一般情况下,这都是很美的事物和景致,但是别忘了蒲松龄的身份和身体:屡试不第却又苦苦挣扎的穷塾师和大病初起颤颤巍巍的瘦骨架。如果将此联拍一个电影长镜头,顺着蒲松龄的目光缓缓望去的同时,耳边一定会响起李叔同的那首《骊歌》: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;晚风拂柳笛声残,夕阳山外山。天之涯,地之角,知交半零落,一觚浊酒尽余欢,今宵别梦寒。”农人们在红桃绿柳间辛勤劳作,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而自己却耕了人家的砚田,荒了自己的粮田,一缕哀愁能不悄然爬上蒲松龄的眉梢?在桃红柳绿的灼灼生机之中,点缀上“皤然六十一衰翁,飘骚鬓发如枯蓬”(《自嘲》),画面视觉效果的参差对比,带给观众的感觉不会是轻松愉快的吧?
秋千系树、篱门半开,这虽是典型的中国田园景观,我倒宁愿用油彩将其涂上画布。恬淡柔和的光线,静谧安娴的环境,正包孕着一个极富动感的时刻:农人们散工归来,门声吱扭,秋千飞荡,欢声笑语,其乐融融也。而自己,却在该回家的时候离开家门,更何况寒风侵袭着病体,几乎要从马背上飘飞下来,——虽然是春天,病躯却像一片秋天的枯叶;清风鼓满袖管,直透心扉,只有握紧马鞭的手心里微感温暖,——我想出的一定是冷汗。
77 十三夜微雨,俗占雨云,重阳不雨盼十三,感而作此
路大荒先生《蒲松龄年谱》“康熙四十二年”云:“是年山东大水,饥,凡九十四州县灾。淄川四月大雨,二麦歉收,五月二十四日甲子,雨竟日,自此霖雨不休。六月十九日始晴,遂不复雨。然多蜚,蜚奇臭而害禾。先生有《祭蜚虫文》。”蒲松龄是年《四月十八日与笏过奂山,风雹骤作》诗云:“霹雳震谷裂空山,碎雹弹射千冰丸。风吹冈平拔老树,横如百尺蛟龙蟠……”《淫雨之后,继以大旱,七夕得家书作》诗云:“当午青草燎洪炉,旱禾萎悴夜不苏。……赤夏三旬无滴雨,禾穗半秕豆茎枯……”九月十三日夜,下过一场小雨,当地占卜天气的农谚云:“重阳不雨盼十三,”可十三日的这场雨实在小得让人伤心。
寒灯挑尽白髭拈,中夜迢迢月入帘。
九十县灾忧谷贵,两三点雨应农占。
风犹不已霜初结,润未堪耕冷益添。
天上露零无日断,恨教隔辙不均沾。
从六月十九日到九月九日,已经近八十天滴雨不见。洪涝过后的土地上,干渴得皲裂着数也数不清的大口子,纵横交错,仿佛一张一望无际的大网,不是等着捕捞鱼虾,而是准备收获丰硕的饿殍。根据农谚,九月九日重阳节是应该下雨的。蒲松龄眼巴巴盼了一整天,有几位秃顶老人在村头忍饥负暄,他们一次也没有抬手摸摸自己的头皮。重阳不雨,那就再盼十三吧。度日如年地熬过了三年,到了十三,老天爷的脸依然晴湛湛的,将一只金黄的毒眼从东边的山头看到西边的地脚。
有情无绪地吃罢晚饭,蒲松龄手扶酸痛的双膝坐在院中的磨盘上,仰天长叹。好了,天边飘来一抹微云,看来农谚要应验了。濛濛星星,零如唾星,果真下起雨来。蒲松龄像一棵久旱的枯苗,立在雨中一动不动,享受着这天公的恩赐。无奈年龄不饶人,毕竟是六十四岁了,还是恋恋不舍地踱进了屋里。人进来了,心还在外边。一盏寒灯挑了又挑,灯芯将要烧尽了;数茎短须拈了又拈,院里的雨声还没有胡须摩擦的声音大。正当他忐忑不安想到院中看个究竟的时候,一轮皎洁的月光早已体谅他的身体,抢先透过门帘,投进了他的怀抱,——这半宿好难熬啊,几个时辰,仿佛已是百年……
半夜的工夫,磨磨蹭蹭只下了这两三个雨点,农谚倒是应验了,可山东九十四个州县普遍遭灾,百姓们怎样度过残年?“方今秋成谷腾贵,市上斗米如斗珠。吾家妇子三十口,丰年不免瓶罍虞。况有累弟老无力,四壁圮尽半垅无……”(《淫雨之后,继以大旱,七夕得家书作》)。寒风不停,白霜初结;雨少土干,农田不能耕作种麦,何况天气越来越冷,早已错过了播种的节令!后半夜,冷露轻滴,像是敲打在蒲松龄的心坎上,他辗转反侧久不成寐:“老天哪,你怎么这样狠心,邻县都下了雨,独独不让淄川沾半点湿!”
今年的淄川也好久不雨了。大前天是重阳节,无雨;昨天夜里微雨,水泥路面略湿,土地面仍干。明天是十三,未知下雨也否?
78 重阳前一日作(二首选一)
去年重阳节后四日作《十三夜微雨,俗占雨云,重阳不雨盼十三,感而作此》,至今年(康熙四十三年)重阳前一日,一年的时间过去了,淄川的灾情怎么样了呢?
残禾刈罢朔风吹,白草寒烟未下犁。
垅稼至芟终望雨,肩锄才释便啼饥。
愁随白发添千丈,饮断荒年益一痴。
腊底春前当何似?于今乡社已流离。
从去年六月十九日放晴不雨,到十三夜微雨,再到今年正月二十,又濛星了几个雨点:“九月种麦入燥土,勾萌未出仍彫残。星星一夜濛凇雨,又耐春阳二月干。”(《正月二十喜雨》)二十五夜里下了一场雪,直到六月初八的夜里,才扎扎实实下了一场像模像样的雨:“梦醒初闻零雨声,恍疑殊死得更生。床头爽气清余睡,坐听高檐滴到明。”(《六月初八夜雨》其一)但是,“半载酷阳麦夭殒,薅之盈筐不受捆。六月初雨天始青,虸蚄蜿蜒大如蚓。禾垅聚作风雨声,上视丛丛下蠢蠢……”(《纪灾》)到秋后只落得“虸蚄老去又蝗生,晚稼无多患久晴。经岁惟存黍一亩,俗农悔不似渊明”(《见刈黍,慨然怀靖节》)。
蒲松龄看着儿孙们割完了残存的一亩黍子,就到了深秋的重阳节,朔风渐紧,肌冷骨寒,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呀!岑参《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》云:“北风卷地白草折,胡天八月即飞雪。”淄川虽然不在胡地,九月上旬却也是白草凋零、寒烟如织,——可是,因为久旱无雨,早该一片青葱的麦田到现在还没下犁耕作呢。田垅上的庄稼,自从六月初八饱饱喝过一顿,在以后的三个月里,日日焦渴、夜夜思饮,一直到奄奄一息、老死被割,这一微薄的愿望也没能实现,——它们活得好累,死得好苦啊!它们累?它们苦?比它们还累还苦的你还没看到呢。你看,太阳落山了,从村外走回五口人,两个中年,一男一女,伛偻着身子,肩扛锄头,每人拿着一绺苍蝇头一般的庄稼,三个孩子,放到现在该是读高中、初中和小学的年龄,但却满脸沧桑,未老先衰,仿佛是养老院里的居民缩小了比例。回到家中,孩子们有气无力地喊叫:“饿!饿!”两位大人的肚子一阵绞痛,眼睛潮湿了半天却没有泪水流下……这时,你是否会想起唐人张籍那首《野老歌》:“岁暮锄犁傍空室,呼儿登山收橡实”?但不要忘了,橡树也是要口渴的,三个月不下雨,别说橡实,柿子、软枣恐怕也早已变成了“乌有先生”的堂兄弟……
愁,干瘪的躯壳已经没有空间装得下如许之愁了。愁,带着白惨惨的脑浆爬上了蒲松龄的头皮。愁,抽拉成千丈长丝披散满淄川大地。浇愁的最好方法是喝酒,不是还存有稀稀落落的一亩黍子吗?那就用来酿酒吧!但是,竟不成。喝酒,那是陶渊明的享受,自己不是高人,不是隐者,只是一介“俗农”,在这大荒之年,只好把几十年的饮酒习惯硬生生给断了。断饮,能有助生活吗?蒲松龄也知道,这是一种痴心妄想:“唉,能省一粒是一粒啊!”
现在乡社里已是十室九空,无吃无喝,何以卒岁?——“安得膏粱千万囤,大饱淄川千万未死人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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