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信扫一扫
内容页通栏
70 九月晦日东归(二首选一)
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七回:“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小书房中坐下,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。……湘莲道:‘眼前十月初一,我已经打点了上坟的花销。’”旧时习俗,农历十月初一日,家家上坟拜墓,为死者烧纸钱、送寒衣。元陈元靓《岁时广记》卷三十七《拜墓茔》引《河南程氏遗书》:“拜坟则十月一日,感霜露也。”明沈榜《宛署杂记》卷十七《民风一·十月送寒衣》:“坊民刻板为男女衣,饰文五色,印以出售,农民竞以是月初一日鬻去,焚之祖考,名曰送寒衣。”除掉康熙九年(1670)秋到宝应入孙蕙幕,蒲松龄不管坐馆谁家,十月一必定回家上坟拜祖。康熙三十六年(1697),蒲松龄五十八岁。九月的最后一天,他从西铺东归回到了蒲家庄。
年年此日到家中,投老情怀更不同。
相对只应愁岁俭,暂归未忍课儿功。
几回闻雁秋方尽,五次休装岁已终。
雪刺可怜生鬓发,犹随马迹转秋蓬。
周作人《儿童杂事诗·扫墓》:“扫墓归来日未迟,南门门外雨如丝。烧鹅吃罢闲无事,绕遍坟头数石狮。”可见旧时上坟扫墓,对儿童来说实为一大乐事,既可以享受祭品一饱口福,又可以尽情玩耍恣心怡性。人到中年,上坟的况味便与孩童时不同,面对墓中的祖考,就不能不思考人生的责任、家庭的盛衰。蒲松龄这次归家上坟,已近老年之境。台湾诗人余光中在《乡愁》中说:“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/我在外头/母亲在里头。”对于此时的蒲松龄来说,想到逝去的父母对自己期望之殷,想到自己的老而无成,想到自己已越来越接近幽冥中亲人的床榻,心情可能比余光中的“乡愁”还要复杂细腻一些。
杜甫《羌村三首》其一云:“夜阑更秉烛,相对如梦寐。”蒲松龄身当康熙盛世,没有生命之忧,却也为年成歉收而与老妻相对唏嘘。《羌村三首》其二云:“晚岁迫偷生,还家少欢趣。娇儿不离膝,畏我复却去。”蒲松龄的儿子都已长大成人,长孙蒲立德也已十五岁。儿子们已准备下晚餐请老父小饮,不会再像杜甫的儿子那样围着膝盖转来转去了。在同年写成的《斗室落成,从儿辈颜之面壁居》中,蒲松龄说:“涂鸦童子著新书,”并自注云:“幼孙学著小说,数年成十余卷,亦可笑也。”可见立德缠着爷爷请教小说作法,“娇孙不离膝,畏我复却去”倒是可能之事。在这样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中,暂时归家的蒲松龄又怎忍心拿起严父的架子考查督促儿子的学业呢。
刚刚听了几次雁叫,秋天就接近了尾声;五次回家卸下行李卷(旧时淄博塾师,除特殊情况,如婚丧嫁娶等,一年只在春节、寒食、端午、中秋、十月一回家五次),一年就接近终了。《离骚》说:“岁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。”蒲松龄揽镜自照,鬓发斑白,犹如雪刺。在这样的年龄,还要为衣食而鞍马奔波,就像一团随风飘转的秋蓬,真真可怜煞人也。
71 家 居(三首选一)
十月一日风满庭,小斋树色晚冥冥。
愁逢霜信头愈白,梦到松窗眼亦青。
久以鹤梅当妻子,直将家舍作邮亭。
中宵酒醒闻秋雁,枕上还疑客里听。
公元1907年7月15日(阴历六月初六),鉴湖女侠秋瑾以谋乱罪被斩杀于家乡浙江绍兴之轩亭口。秋瑾被拘时,清吏威逼供词,秋瑾不语,惟书七字作答:“秋雨秋风愁杀人!”那时,尚在夏季。蒲松龄没有秋瑾的国仇家恨,可是,今天是十月一日,秋尽冬来,满庭风声,树树秋色(康熙二十七年蒲松龄四十九岁时写《荒园小构落成,有丛柏当门,颜曰绿屏斋》,云:“窗临短树易黄昏。”现在是康熙三十六年,蒲松龄五十八岁,整整九年已经过去,窗前的短树丛然而高,蓊然而茂),小斋内提前迎来了瞑色,“瞑色入高楼,有人楼上愁”(李白《菩萨蛮》),瞑色入小斋,小斋之人也皱起了苍老的眉头,像落魄文人布袍上的褶子,又像勤劳农民苦心垒筑的梯田。
宋沈括《梦溪笔谈》卷二十四《杂志一》:“北方有白雁,似雁而小,色白,秋深则来。白雁至则霜降,河北人谓之‘霜信’。杜甫诗云:‘故国霜前白雁来,’即此是也。”白雁是白色的,白雁来了霜即降,霜也是白色的。李白《秋浦歌十七首》其十五云:“白发三千丈,缘愁似个长;不知明镜里,何处得秋霜。”忧愁本来就能使人头生白霜,在头生白霜之时适逢白雁来、白霜降,焉能不白上加白、霜上加霜?蒲箬《柳泉公行述》云:“自析箸,薄产不足自给,故岁岁游学,无暇治举子业。”在《祭父文》中又云:“家计萧条,五十年以舌耕度日。”蒲松龄七十六岁去世,可见自二十余岁便四处坐馆为生。唐张泌《寄人》诗云:“别梦依依到谢家,小廊回合曲阑斜。多情只有春庭月,犹为离人照落花。”蒲松龄虽然不曾梦中到过谢家,可肯定不知多少次回到过蒲家庄,小斋前的青松翠色欲流,梦中人的眼睛里都洇满了青绿,——这亲手栽植的松树,在蒲松龄的眼里,比张泌的“春庭月”更能牵人情丝。
沈括《梦溪笔谈》卷十《人事二》:“林逋隐居杭州孤山。常畜两鹤,纵之,则飞入云霄,盘旋久之,复入笼中。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。有客至逋所居,则一童子出应门,延客坐,为开笼纵鹤。良久,逋必棹小船而归。盖常以鹤飞为验也。”清吕留良等《〈和靖诗钞〉序》:“逋不娶,无子,所居多植梅、畜鹤,泛舟湖中,客至则放鹤致之。因为‘梅妻鹤子’云。”蒲松龄常年在外,每年只能暂归五次,不能尽丈夫、父亲应尽的家庭责任,只把家庭看成了驿路邮亭。这一联貌似自我解嘲,实包含无限的自我责备。
记得少时陪父辈给祖先上坟,而祖坟离家近十里路,来回一趟实为不易。故钱粮纸烧罢,早已饥肠辘辘。好在祭品虽经坟里边的先人们享用过,而并没有减少其垫饥解馋之功能,就随大人抓一枚水饺、喝一盏薄酒,歪歪斜斜走回家。蒲家的祖坟离蒲家庄仅里许,祭品也肯定比我家丰盛。回到家里,蒲松龄招呼儿孙相聚,慢慢享用,不知不觉就醉入了梦乡。半夜里微觉口渴,起来喝几口煨在炉台上的残茶,重新躺下。恰巧天上有雁阵鸣叫着掠过,迷迷糊糊里,蒲松龄仿佛又回到了宝应,又回到了西铺,又回到了济南的旅邸……
72 十月五日西行
西望红尘去路赊,寒风短晷苦离家。
暮云遥接青山嘴,荒草歧分古道叉。
月暗明河星琐碎,风摇岸柳树横斜。
到来村舍仍灯火,驻马高门策乱挝。
九月的最后一日东归蒲家庄,十月初五,假期已满,不得不辞家西行重回西铺。蒲松龄牵马走出蒲家庄,告别家人,翻身上马,西望滚滚红尘,渺不见头(赊,长、远。王勃《滕王阁序》:“北海虽赊,扶摇可接。”)寒风迎面袭来,蒲松龄拢一拢稀疏的乱发。日头已经偏西,再磨蹭就只好在太阳回家之后回毕家了。万般无奈,只好挥鞭抽一下马臀,眼泪倒灌进鼻腔里,也品不出是苦是酸。“落日熔金,暮云合璧”(李清照《永遇乐》),蒲松龄无心欣赏这眼前的佳景,只将目光遥望着暮云之下的青碧山嘴:到山的入口处,在荒草渐合的古道分岔上一拐弯,就离西铺不远了。月亮似一团银,不等蒲松龄到达目的地,就早早地挂上了天空;银河里的星星暗淡无光,零零落落,似一群村妇在挤眉弄眼,叽叽喳喳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,弄得蒲松龄好不心烦。风越吹越带劲,摇落了岸柳上的枯叶,在月光下只看到枝枝杈杈横躺竖倒,如同鬼魅模糊的实体。等蒲松龄汗涔涔、心怦怦地赶到西铺村外时,家家户户的窗纸上还映着昏黄的灯火。于是骗腿下马,村子里就传出一阵零乱的马鞭敲门声,“谁?”“我!”“啊,老蒲回来了,快去热饭……”
软红香土敝貂裘,破砚飘零白发修。
久客似无家在念,他乡数见月当头。
霜风半入黄金树,山色遥含碧玉流。
近日凄凉无好绪,新诗强半为悲秋。
蒲松龄回到毕家,饭饱酒足之后,躺入暖烘烘的被窝。可眼是闭上了,心绪依然缥缈难定。不由地就在黑黝黝的眼皮上,把自己的大半生经历缩微成了一部小电影。
屡次到济南这繁华的软红香土中应考,谁知竟是屡战屡北,回回都像说秦失败的苏秦那样嗒然东归。砚台磨穿了数块,人却仍然毫无功名,四处漂泊,只赢得这满头的白发,好似一枝新买的巨型毛笔,继续濡墨吮砚。长期作客在外,竟然以客居为家舍,渐有乐不思家之感,只在每月明月当头的时候,才想起“走马西来欲到天,辞家见月两回圆”(岑参《碛中作》)那句名诗和“天上月圆,人间月半,月月月圆逢月半”那副名联。释惠洪《冷斋夜话》云:“黄州潘大临,工诗,有佳句。然贫甚。东坡、山谷尤喜之。临川谢无逸以书问:‘近作新诗否?’潘答书曰:‘秋来景物,件件是佳句,恨为俗氛所蔽翳。昨日清卧,闻搅林风雨声,遂起题壁曰:“满城风雨近重阳,”忽催税人至,遂败意,止此一句奉寄。’”霜风吹拂着黄金似的树叶,山色倒映水中碧玉般缓缓远去,蒲松龄也知道这是写诗的好材料,但回到家中,为“俗氛”所蔽,心情坏到极处,就不能不写罢新诗半悲秋了。
内容页尾部广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