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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1 拨 闷
郭沫若《前茅·力的追求者》:“别了,虚无的幻美!别要再来私扣我铁石的心扉!”郭小川《祝酒歌》:“一杯酒,开心扉;豪情,美酒,自古长相随。”扉者,门扇也。既然心前边有一道门扇挡着,外界的东西要想和心接触,就得拿出贾岛“僧敲月下门”(《题李凝幽居》)和叶绍翁“小扣柴扉久不开”(《游园不值》)以及王安石“两山排闼送清来”(《题湖阴先生壁》)的架势;内里的心希望和外界的东西接近,也得像《西厢记》里的崔莺莺和张君瑞那样“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隔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”可惜得很,中国人的心裹藏得太严太久了,从不轻易开门示人。除了“开心”的这个“开”字,我竟一时想不起其他更形象雅切的词语。小时候听爷爷奶奶说一谜语:“东边一头牛,西边一头牛,第第黑夜来碰头,”谜底是“门闩”,俗称“门插管”。小偷从门外进屋,固然需要用薄刃拨开门闩,屋里人外出,也离不开用手拨开门闩。这个“拨”字,到是个难得的发现。即使比不上哥伦布的发现新大陆,也抵得过武陵人发现桃花源。没想到三百多年前的柳泉松龄竟然马鞭先着,早就写好了一首《拨闷》诗,——心关闭在黑乎乎的门里头,要见到天日,是非拨开门闩不可的。
白云绿树隔红尘,湖海飘零物外身。
花落一溪人卧病,家无四壁妇愁贫。
生涯聊复读书老,事业无劳看镜频。
何日得钱十万贯,烟波深处买芳邻。
“白云”、“绿树”、“红尘”,三般事物放在一行诗里,就好比小葱拌豆腐而盘边上点衬几颗鲜樱桃,色彩是搭配得再和谐美丽不过了。不过,这种搭配只能在诗里凑在一起,现实生活中,有白云、绿树的地方是不会有滚滚红尘的,所以用一个“隔”字。正好比马致远[双调]《夜行船·秋思》所云:“红尘不向门前惹,绿树偏宜屋角遮,青山正补墙头缺,竹篱茅舍。”住在这种环境中的人,自然是置身于世俗之外了。
那时候,史湘云喝醉了酒,“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,业经香梦沉酣。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,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,……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她”(《红楼梦》第六十二回)。松龄虽是个三十开外的布衣秀才,比不得妙龄少女的美艳,但病卧落花溪畔,这病也害得好雅。雅和贫自来是孪生兄弟。松龄在《述刘氏行实》中说:“居惟农场老屋三间,旷无四壁。”这比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“家徒四壁”还要彻底利索,又怎能怪得“妇愁贫”呢?
生涯无计,仕途多舛,弃卷而去赶大车糊口,又实在不忍。直到晚年,次子蒲篪欲“弃卷拟执鞭”(《篪欲废卷》),松龄还大为不悦呢。看来只好这样三年复三年地考下去,读书终老了。功名啊事业,仍在虚空之中,但不改的事实却是“不知明镜里,何处得秋霜”(李白《秋浦歌十七首》其十五)。
欧阳修说:“非诗之能穷人,殆穷者而后工也。”(《梅圣俞诗集序》)这句话只说对了后半,松龄如果不终生吟诗作文,而能放下架子弃儒经商,大概也不会一贫如洗至此。此非诗能穷人乎!但人穷志不穷,在穷愁潦倒之中,松龄还做着自己的白日梦呢:得钱十万贯,卜居烟波深处,与高士为邻。“雪满山中高士卧,月明林下美人来”(明高启《梅花》),见不到高士,见见美人也能免俗破闷。
诗醒着,梦醉了。心中的愁闷拨开了吗?只恐怕不像门闩那么容易拨,倒仿佛以桨拨水,桨提起来,水又紧紧闭拢了。
32 草 庐(其一)
草庐容膝易为安,邱壑争如行路难?
握盏犹能消短至,闭门聊复拥三竿。
晴窗书卷微尘净,午昼松风斗室寒。
世上遭逢原可笑,误人何必是儒冠?
春秋时,鲁国叔孙豹论古人有“三不朽”: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。”(《左传·襄公二十四年》)这就为无条件立德、立功的那些知识分子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根据地。魏文帝曹丕,后来居上,话说得更明白直接:“盖文章,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。年寿有时而尽,荣乐止乎其身,二者必至之常期,未若文章之无穷。是以古之作者,寄身于翰墨,见意于篇籍。不假良史之辞,不托飞驰之势,而声名自传于后。”(《典论·论文》)这又在“根据地”上插满鲜花,使“文章”对百无一用之书生的诱惑力,不亚于“解放区的天,是明朗的天”。引诱物虽然美好,正如钱钟书先生《围城》中所说的那根“胡萝卜”,能够有造化真正吃到而进入《文苑传》的人,却毕竟是少数。但有目标总比没有好,好比夸父拼足了老命追赶那轮烈日,尽管连太阳的毛也没有摸到一根,却无意中一扔手杖,化出了一片清凉甘甜的繁茂桃林。
陶渊明真是伟大,为其文品也为其人品,或者在他身上二者压根儿就是一回事。自从他那篇《归去来兮辞》一出,不知抚慰熨贴过多少潦倒文人心灵上的襞褶。“倚南窗以寄傲,审容膝之易安,”比“饭疏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更加风流潇洒。李清照号“易安居士”,钱钟书先生室名“容安馆”,夹在中间地带的松龄也说“草庐容膝易为安”,并顺手带出“既窈窕以寻壑,亦崎岖而经丘”两句,虽说行世路比寻壑经丘还要艰难,但有了“归去来”的精神食粮垫底,还有什么难不能对付呢?冬至将临,只要有一盏浊酒在手,三竿翠竹当户,我松龄夫复何求?
何况还有书卷,何况还有松风?在晴朗的日子里,斜倚南窗,轻拂微尘,静静而净净地读一卷诗书;正午的太阳深夜的月光将松香送入斗室,虽然寒冷,却是爽爽利利的清寒。
“有心栽花花不开,无意插柳柳成荫”。命运弄人,世上的事成与事败本来就很难说。比如有朋友经商发了大财,有朋友做官掌了大权,有朋友写书出了大名,更有朋友既是经商的大财主又是做官的大人物还是写书的大作家,并兼三者之美,这些我都羡慕,可我想经商乏经商之趣,欲做官无做官之运,只能退而求“其次”之“其次”,做个既不能“立德”又不能“立功”的“立言”者。杜甫也是个“立言”者,他总结自己的经验教训说:“纨绔不饿死,儒冠多误身。”(《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》)这肯定是愤激之辞,既然知道误,为何还一误再误呢?看来还是那个“声名自传于后”的扬名情结在作怪。陶朱猗顿富比王侯,靠文人而传名,王侯将相声震朝野,借文人而流世。文人之功,可谓大矣!管他误身不误身,不戴儒冠未必就一切顺遂。好马不回头,好箭不拐弯,好男儿就应该认准方向不折不挠。
松树飘香,柳树成荫,松龄、柳泉,早成为世界文苑里的翘楚!
33 草 庐(其二)
枕簟凉生暮雨余,荒园隔水簇红蕖。
放怀尽著游山屐,引睡惟翻种树书。
一卧丰林原似鹿,十年贫病出无驴。
空庭尚有藤萝月,清夜迢迢上敝庐。
那一日傍晚,一阵微雨洒落尘埃。松龄斜靠竹枕竹席闲翻书,清风带湿排窗入室,季节不饶人,头边身底确乎有些凉意了。雨过天晴,松龄来到竹篱旁,放眼望去,水那边一簇簇红荷夺人眼目,还送来淡淡的幽香。我这是散文的语言,几十个字还不能把诗中十几个字的意境描摹出来。余光中在《剪掉散文的辫子》中说:“英国当代名诗人格雷夫斯曾经说过,他用左手写散文,取悦大众,但用右手写诗,取悦自己。”这话再好没有了。写散文的人写写诗,写诗的人写写散文,不管取悦于谁,结果肯定如《射雕英雄传》里的周伯通,左右互搏,诗文双赢。松龄也是个好例子。假使没有《聊斋诗集》里的千余首诗,我不知《聊斋志异》是否还那样诗意盎然?
“凉”是季节使然,是人体的感觉,枕簟本身是不具备体温调节功能的,可松龄偏说“凉”是枕簟“生”出来的,就好比李白在《菩萨蛮》词中说“暝色入高楼”,仿佛天是从远处黑过来的,其实这只是视觉欺骗,站在远处的人,正觉着这边先黑呢。“簇”,在散文中多用作量词,即使用作动词,也多在合成词中起一部分作用,并且多和动词结合,如“簇居”、“簇拥”;似“簇红蕖”这样的动宾结构,好像只能在诗中出现,假如有谁在散文中用了并且用得好,那他的散文肯定具有了诗的气质。
游山屐,“脚著谢公屐,身登青云梯。半壁见海日,空中闻天鸡”(李白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),这是耳熟能详的典故。种树书,唐韩愈《送石处士赴河阳幕》:“常把种树书,人云避世士,”读“种树书”,就是要避世隐居。宋辛弃疾《鹧鸪天·有客慨然谈功名,因追念少年时事,戏作》:“却将万字平戎策,换得东家种树书,”虽欲遁世,而又牢骚不平。宋刘克庄《水龙吟》:“挟种树书,举障尘扇,著游山屐,”早把松龄上一句的意思都说出来了。不过松龄到底不凡,他的“种树书”不是到山上去看,而是作为睡觉前的引诱,有一搭没一搭,更见得超然洒然。
唉,松龄的幽默老是不够彻底,看看,刚才好好的,这不又来了:多么想像一只野鹿顿开名缰利锁一卧丰草茂林,可十数年来贫病交攻,连出门的毛驴也没有啊!人首先需要吃饭、治病,连这都做不到,就只好躺在凉席上让思想放放野马了。
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,惟一能做的就是自我宽解。自己不能到原野上去,不要紧,有一样东西会不邀自来与我作伴的。你看,这不是说着说着就来了吗:空荡荡的庭院上空,一轮明月洒向藤萝,筛下斑驳婆娑的倩影,人睡了,迢迢赶来的月光还依依不舍,留恋着这破败的茅屋。“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”(李白《襄阳歌》),有月如此,足矣!
34 九月望日有怀张历友
张笃庆,字历友,号厚斋,世居淄川县城西南二十余里处之昆仑山下,故自号昆仑山人。他比松龄小两岁,进学却比松龄早一年。顺治十四年(1657)春正月,山东督学施润章考校各地童生,宣示:“能作诗赋者,许各展所长。”十六岁的笃庆作完八股文后,请题赋诗,施润章出题“画牛”。笃庆略加思索,挥笔而成,深得施润章嘉许,正式考试的卷子没看,就“面许采芹”了。第二年,十九岁的松龄也以县、府、道三第一入泮,施闰章在试卷上批道:“首艺空中闻异香,下笔如有神,将一时富贵丑态,毕露于二字之上,直足亦维风移俗。”次:“观书如月,运笔如风,有掉臂游行之乐。”(松龄考试八股的题目是《早起》,出自《孟子·离娄下·齐人有一妻一妾章》;《一勺之多》,出自《中庸》第二十六章)蒲、张二人同受知于诗坛巨擘施闰章,施闰章赏识的也是他们的文采风流,这对二人的文艺创作是一次有力的助推(我直认为,如果没有施闰章,松龄终生能不能考中秀才还是问题;如果松龄考不中秀才,谁还会请他做幕设帐?如果没经过长期平淡却宁静的设帐生涯,松龄能否写出《聊斋志异》?如果没有《聊斋志异》,我们谁还会知道蒲松龄其人其诗?如果真是这样,我们说是施闰章成就了蒲松龄的今日之名当不为过分;如此,蒲松龄纪念馆当另辟专室纪念施闰章,以彰表其对淄博文化之大功)。再说少年才子多具爱好文艺之天性,吟诗作文确乎比哼哼八股调来得舒畅。加上上年(1657)二十四岁的桓台王渔洋在济南大明湖组织“秋柳社”,首倡《秋柳》诗四首而名闻天下,这对般阳的少年名士们也是一次不小的刺激。所以下一年(1659),松龄、李希梅、张笃庆等就成立了自己的文学社团“郢中社”。
临风惆怅一登台,台下黄花次第开。
名士由来能痛饮,世人原不解怜才。
蕉窗酒醒闻疏雨,石径云深长绿苔。
零落寒山秋树冷,啼乌犹带月明来。
康熙十一年(1672)的九月十五日,秋风萧瑟,黄菊次第开放,松龄登高赋诗,惆怅之中又想起了好友张历友。松龄们是以名士自诩的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:“王孝伯言:名士不必须奇才,但使常得无事,痛饮酒,熟读《离骚》,便可称名士。”把“痛饮酒”与“熟读《离骚》”并列为名士的两大资格,不用研究中国名士史也会看出,这所谓的“痛饮”,并不仅仅是“痛饮”,更多的情况下或许恰恰是“痛苦”。因为做名士虽“不必须奇才”,但一条钝汉也绝对做不了名士;无奈世上钝汉多而名士少,鹤立鸡群的才智,往往换来羊入狼群的结果。
疏雨一声一声点滴到天明,把芭蕉的颜色淋落地上,白云的幽抱之中,石阶上也滋生满绿苔。绿蕉、白云、绿苔,这是多么美好的人间仙境啊。但是还不止此,你看,西风渐紧,万木凋零,那瑟缩的槲树上满身冷红;夜幕降临,寒鸦啼鸣,那清寂的庭院里遍洒银白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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