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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8 拟边衣(二首选一)
凉风秋色满肌骨,晚霜凝寒上罗袜。
针线匆匆连夜缝,惟恐边使明朝发。
工阕东方生微红,折叠什袭画箱中。
宽窄尚依旧肥瘦,未知年来同不同?
边衣,又叫征衣或寒衣,指戍边士卒所着之衣。中国古代边关多战事,士卒戍边,闺妇寄寒衣,是一绵亘数千年的诗歌主题。有一事我始终不明白,身处穷乡僻壤又无硕师名儒可问,就是闺中的思妇何以多为富家之妇而少见贫家之女。沈佺期《独不见》云:“卢家少妇玉金堂,海燕双栖玳瑁梁。九月寒砧催木叶,十年征戍忆辽阳。”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:“可怜楼上月徘徊,应照离人妆镜台。玉户帘中卷不去,捣衣砧上拂还来。”前此的《古诗十九首·西北有高楼》云:“交疏结绮窗,阿阁三重阶。……谁能为此曲,无乃杞梁妻?”后此的李煜《捣练子令》云:“深院静,小庭空,断续寒砧断续风。”观其居处,皆不类蓬门小户之家。而事实上,从军戍边者又多为普通百姓,读杜甫《三别》可知。李白《子夜吴歌》: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。”“素手抽冷针,那堪把剪刀。”杜甫《秋兴八首》:“寒衣处处催刀尺,白帝城高急暮砧。”既然是“万户”、“处处”,亦可见戍边士卒身份范围之广,惜乎“抽冷针”的“素手”不知为贫为富。
写到这里,似乎能初步得出几点结论了。一,诗人多出身富家,不察贫女之生活,无从写起。二,贫女生性朴厚,不似富妇之多愁善感,即有愁感,亦不解形诸仪态,故不宜入诗。三,贫女即便再贫,新婚妙龄之际,粗服乱头亦不掩其娇丽丰逸。喜儿一根红头绳扎发,便妩媚顿增,更何况虽然“自嗟贫家女”,也能“久致罗襦裳”(杜甫《新婚别》)?《红楼梦》第十五回,贾宝玉参加秦可卿的送葬队伍,随凤姐来至农舍歇脚,看到“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丫头”,宝玉不是还“恨不得下车跟了她去”吗?诗人们看惯了粉腻脂滑,乍睹布衣荆钗,顿觉眼前一亮,于是所有的思妇不但都能飞针走线,仿佛还能写诗作赋了。松龄自然也不例外。
“肌骨”是富人穷人都有之物,否则不成其为人,但是总诱人想到丰肌弱骨的大家闺秀——杜甫的《丽人行》:“态浓意远淑且真,肌理细腻骨肉匀。”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一回:“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,被只齐胸,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,又带着两个金镯子。”“罗袜”也应该是不管穿在谁的脚上都舒服,但看在别人的眼里却不一定都舒服——李白《玉阶怨》:“玉阶生白露,夜久侵罗袜。却下水晶帘,玲珑望秋月。”原来罗袜的理想搭配物是这些,若是泥土、茅舍、锄头(除掉林黛玉葬花的那种儿童玩具),不让人喷饭才怪呢!
分分争,秒秒赶,连夜缝衣欲寄边;惟恐边使明朝发,良人陇头度风寒。看看灯,望望天,东方微红口咬线;折叠珍藏画奁中,好随边使到边关。使已去,泪不干,宽窄肥瘦依往年;未知年来同不同,良人可否体妾难?
不知这位女子读不读唐诗,若读,她一定后悔没寄上一封书信,陈玉兰的《寄夫》诗不是说过吗:“夫戍边关妾在吴,西风吹妾妾忧夫;一行书信千行泪,寒到君边衣到无?”
29 希梅斋中
康熙十一年(1672)春天,松龄三十三岁。某日,他傍花随柳,来到淄川城东蒲家庄西的李尧臣斋中。李尧臣,字希梅(尧臣、梅放在一起,我们马上就会想到宋代诗人梅尧臣。这种化用前人姓名的例子,古代多有。如宋朝诗人叶绍翁在《四朝闻见录》中说:“陆游字务观,去声,盖母氏梦秦少游而生公,故以秦名为字,而字其名云。”),比松龄小三岁,十五中秀才。顺治十五年(1658),松龄考中秀才后,与李希梅惺惺相惜,并联络淄川县城西南二十余里处昆仑山下的张笃庆(字历友,顺治十四年中秀才),团结一伙少年才俊,组成了在淄川一带颇有影响的文学社团:郢中社。蒲、李、张有“郢社三友”之称。到康熙三年(1664),松龄直接住到了李希梅家。松龄在《醒轩日课序》中说:“李子希梅,与余有范、张之雅(东汉范式、张劭相友善,重义守信,有“死友”之称)。甲辰春,邀我共笔砚,余携书而就之。朝分明窗,夜分灯火,期相与以有成。”松龄高、宝倦游归来,又到了老友家中。
芳草盈波入槛生,隔窗斗酒听鹂鸣。
溪流破梦春愁断,梅坞浮香夜气清。
三月秾华连紫陌,十年烟树障高城。
临风惜别看长剑,与尔同怀阮步兵。
《古诗十九首》说:“青青河畔草,郁郁园中柳。”河畔低湿,所以草色先青。南朝宋谢灵运《登池上楼》:“池塘生春草,园柳变鸣禽。”不但写了春草、春柳,还提醒人们,春天来了,柳树上的鸟鸣声都变了,请注意谛听。唐韦应物《滁州西涧》诗云:“独怜幽草涧边生,上有黄鹂深树鸣。”就更明白地告诉我们,树上的鸟儿是黄鹂了。黄鹂是春之鸟,早在《诗经·豳风·七月》中,诗人就唱道:“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。”仓庚就是黄鹂。黄鹂叫声如何呢?《诗经·周南·葛覃》中云:“黄鸟于飞,集于灌木,其鸣喈喈。”“喈喈”,大概是非常美妙动听的声音。唐冯贽《云仙杂记》云:南朝诗人戴颙,春日携双柑、斗酒出门,有人问其何之,他说:“往听黄鹂声。此俗耳针砭、诗肠鼓吹,汝知之乎?”怪不得松龄在《山村》诗中说村民“从来不解听黄鹂”,羡慕当中隐隐透着遗憾。
松龄能欣赏浸入栏杆的春草,能欣赏窗外绿柳上的黄鹂声,终脱不去文人的春愁。好在还有流过草根的潺潺春水,似泠泠的琴弦弹破春梦;好在还有山窝里轻轻浮动的淡淡梅香,如一帖清凉剂使人神清气爽。但松龄和希梅的春愁不是王昌龄《闺怨》诗中的“忽见陌头杨柳色,悔教夫婿觅封侯”,也不是汤显祖《牡丹亭》中杜丽娘的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”,他们愁的是什么呢?
阳春三月,桃花艳李花秾,连肩牵手趁着趟,就像赶赴每月一、六的西关大集,呼呼啦啦一直开向城里的紫陌大道。这城中的繁华景象,自己无缘享受,因为自从考中秀才,十多年来屡试不第,不能踏入仕途,就像这如烟的杨柳树,阻隔断了从山野眺望县城的视线。
松龄与希梅喝了不少酒,临分别的时候,两人依依不舍而又愤愤不平:像晋朝阮籍那样的一代名士,都生不逢时,酣饮恸哭,何况你我?时也,命也,运也!
30 超然台
苏轼是个毫不掺假的乐观主义者。宋哲宗绍圣二年(1095),被贬在广东惠州的他,不但不以为苦,还意外地迷恋上了那里的荔枝: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”(《食荔枝》)不要以为他这是没好气地玩弄“黑色幽默”,早在二十年前(宋神宗熙宁七年,1074)的密州任上,他就写一篇《超然台记》,阐述过“吾安往而不乐”的豁达见识了。超然台,在诸城县北城墙上,苏轼在旧台基础上改建而成。因为《老子》第二十六章中有“虽有荣观,燕处超然”(虽然有荣华之乐、游观之景,仍然要安闲处之超然物外)这样的名言,时在济南的苏辙,最明白大哥的心意,欣然写一篇《超然台赋》,名其新台曰“超然”。苏轼也体贴弟弟的理解,深有感触地说:“以见吾之无所往而不乐者,盖游于物之外也。”
六百年后的康熙十一年(1672),松龄陪伴淄川缙绅唐梦赉(大松龄十三岁)、高珩(大松龄二十八岁)等游观青岛崂山,途径诸城,登临超然台,写下一首也颇为超然的《超然台》诗。
插天特出超然台,游子登临逸兴开。
浊酒尽随乌有化,新诗端向大苏裁。
蛾眉新月樽前照,马耳云烟醉后来。
学士风流贤邑宰,令人凭吊自徘徊。
钱钟书先生在《宋诗选注》中说:“李白以后,古代大约没有人赶得上苏轼这种‘豪放’。”苏轼是够“豪放”的,可以把长江边上一处寻常可见的景观写成“乱石穿空,惊涛拍岸”(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),让后人神往不已。从李白到苏轼,只用了三百多年。苏轼之后,又经过八百多年的历史文化积淀,终于再催生出一位不让前贤的“豪放”者毛泽东,写出“山,刺破青天锷未残;天欲堕,赖以拄其间”(《十六字令三首》其三)这样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。李白说:“俱怀逸兴壮思飞,”(《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》)松龄轻轻摘其一缕,就把超然台写到了天上。
平时酒胆虽大酒量却小,今天借了苏轼的光,一来劲儿,一坛浊酒顷刻间变成了“乌有先生”;“李白一斗诗百篇”(杜甫《饮中八仙歌》),我一坛只能诗一篇,还请大苏前来打分评定。大苏好像不能来了,但李白说:“峨眉山月半轮秋”(《峨眉山月歌》),今夜照在尊前的月光,却无疑是从大苏的老家四川眉山映射过来的;大苏《雪后书北台壁二首》其一云:“试扫北台看马耳,未随埋没有双尖。”我醉眼迷离中,仿佛看到诸城西南的马耳山蠢蠢欲动,发出“咴咴”的嘶鸣,云烟之中,大苏手扭耳尖骑马赶来了吗?
是的,大苏会赶来的。钟书先生的父亲基博老先生说:“轼则好为嬉笑,虽羁愁之文,亦出以嬉笑,萧然物外,意趣横生,栩栩焉神愉而体轻,令人欲弃百事而从之游焉。”(钱基博《中国文学史》)尽管松龄也写过“湖海飘零物外身”(《拨闷》)这样的诗句,但面对千古风流的苏学士和令人景仰的贤邑宰,还是不能超然物外,心有戚戚,徘徊神伤。
“大苏是来了,我却不能随之而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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