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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 霸王祠
司马迁在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中写道:“项王军壁垓下,兵少粮尽。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。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,项王乃大惊曰:‘汉皆已得楚乎?是何楚人之多也!’项王则夜起,饮帐中。有美人名虞,常幸从;骏马名骓,常骑之。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,自为诗曰:‘力拔山兮气盖世!时不利兮骓不逝!骓不逝兮可奈何!虞兮虞兮奈若何!’歌数阕,美人和之。项王泣数行下,左右皆泣,莫能仰视。”
“美人和之”的“和”有两重意思,一,跟着唱。比如《文选·宋玉<对楚王问>》:“客有歌于郢中者,其始曰《下里》、《巴人》,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;其为《阳阿》、《薤露》,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;其为《阳春》、《白雪》,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。”“属而和”,就更说明了是“跟着唱”。二,依照别人诗词的格律或内容写作诗词。比如白居易《初冬早起寄梦得》:“诗成遣谁和,还是寄苏州。”
因了“和”的第二个意思,就有好事者附会出虞姬的一段凄艳唱词。《楚汉春秋》:“汉兵已略地,四方楚歌声。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!”“何聊生”,就是也不想活了。怎么死的呢?司马迁没有说,所以后人对此充满同情与好奇。《清诗别裁集》载女诗人吴永和《虞姬》诗:“大王真英雄,姬亦奇女子。惜哉太史公,不纪美人死。”一九三七年,张爱玲创作小说《霸王别姬》,说:“虞姬微笑。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,只一刺,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。”这算是一种死法。一九四〇年代中期,齐如山为杨小楼、梅兰芳编出京剧《霸王别姬》,红极一时而流传至今。我生也晚,无福享受杨、梅的珠联璧合。据黄裳《旧戏新谈·别姬》云:“一片美丽的场面,美人步月,四面楚歌,英雄的悲哀,把乌骓牵了来发了一顿牢骚,又是饮酒消愁,美人的最末的舞剑,‘最后的晚餐’,胡琴——这大漠风沙中的乐器——奏起了‘夜深沉’,夹杂了鼓声,虞姬的悲哀不胜的舞步,更急促更急促,终于戛然而止了,伏剑而死。”这就是虞姬今天在大众心目中的正版死法。
松龄没看过爱玲的小说与杨、梅的戏,却凭吊过霸王祠。霸王祠又称项王庙,在今安徽省和县东北乌江畔。松龄曾溯长江而至乌江乎?抑北归途中另有霸王祠?
项王祠外晓冥冥,灵迹荒唐不可听。
一曲离歌征月暗,千年恨血楚江腥。
深房雾暗吹阴火,秋草烟寒落湿萤。
有客凭临多涕泪,恨无尊酒酹空庭。
“灵迹”虽“荒唐不可听”,却肯定是美丽的;“一曲离歌”虽然美丽,却抹不去征尘岁月的暗淡愁云;征尘岁月虽启动了后人的无限遐思,却又谁知楚江的血腥里犹含恨恨;房深深雾暗暗火阴阴,草秋秋烟寒寒萤湿湿;松龄泪流满面却无酒酹奠,怅怅然踱出庙门。对面的斜坡上,一群牧童正在有腔无调地唱着山歌:“九里山前作战场,牧童拾得旧刀枪。顺飞吹动乌江水,好似虞姬别霸王……”
26 榻上
康熙十年(1671)秋天,松龄辞幕北旋。在“飀飀西南风”中,复穿过“激水雪崩腾,珠花迸衣上”(《扁舟渡河》)的黄河,顶风冒雨,晓行夜宿,这一日傍晚,又来到了青石关。
那时候,天边狂风怒吼,卷来一席望也望不到边的乌云。松龄牵马走进一户人家,拍肩挽臂请求留宿。主人屋里堆满新收的庄稼,可不给松龄饭吃,也不给马草料,恶狠狠将他俩推出了院门。迤逦行至青石关下,炸雷惊耳、闪电刺目,“倒峡翻盆山雨来”。去年秋天,松龄经此关南行,见有死尸当道,头骨和胳膊腿全都碎断,路人说,不知是哪里的远行客,是被老虎吃了!想念至此,毛寒肌粟,惟恐林中窜出那头猛虎。越害怕腿越沉,好不容易在三更时分挨到了博山城西南的土门头村,急敲开旅店的大门,忙不迭下马进屋避雨。这时,灯火亮了,已有人在为即将南去北往的朋友设宴饯行。松龄饱餐了一顿新粮做成的小米饭,就倒头睡着了。“篾席破败黄茅卷,如醉纯醪卧香软”。这段文字,不是我杜撰的传奇小说,只是对松龄《瓮口道夜行遇雨》一诗部分内容的简单翻译。
松龄睡着了,第二天一觉醒来,写一首小诗,追忆榻上的感受和脱险的万幸。
解衣榻上息惊魂,枕石久眠被始温。
瘦骨着床初放胆,搔来犹觉此身存。
松龄脱下淋透的衣服,使劲绞拧,地上立即就蓄一湾冷水。打个寒战,把湿衣搭在床头,刺溜钻进了被窝。“店家,店家,请把衣服烤干,天亮还要赶路!”小二哥推门来到床前,为松龄掖一掖被角:“先生,您是哪里人?听口音好像不远,——您刚从南方回来?有点江苏腔。”松龄苦笑一声:“淄川,蒲家庄。刚到过宝应。”小伙子笑笑:“蒲家庄?没听说过。”抱上湿衣服掩门走了。松龄惊魂已定,刚喝下的热饭开始发挥作用,从肠胃热到肌肤,用肌肤温暖破败透风的被席,可头下的枕头却久热不温,好似一块冰冷的顽石,——肉身干了,头发还湿漉漉地泛着潮气呢。
在宝应一年,每天陪孙县长吃肉喝酒,夜晚睡轻软的被褥,虽然工作有点忙,松龄确实比在家时胖了不少。谁知归途中鞍马劳顿,再加上这一场大雨中的担惊受怕,松龄攥攥手腕,掐掐腰肢,唉,又成了皮包骨头!一条小虫从铺草中蠕蠕爬上松龄的大腿,迷迷糊糊中,松龄下意识将它捏死,顺手搔挠一下咬起的疙瘩:“只要还有痛痒,身体就还是自己的。反正不用担心老虎了,就放胆睡吧。”
第二天,松龄顺路到了昆仑笠山孙蕙的家里,捎去了孙蕙的家信,并写下了一首短诗:“风颠风蹶度中宵,关下浊流猛似潮。僮仆共欣徼天幸,入门先买纸钱烧。”(《至树百家》)大难不死,实在应该感谢上苍。在故作的轻松幽默中,竟渗透出几滴辛酸的泪珠。
27 山村
今年雨水多。前一阵子打开电视,看到老家卧虎山的乡亲们组成了植树队,在翠峰茂草中挥汗如雨刨穴艺苗,心头眼眶,不禁一热一湿:既然叫卧虎山,本是应该藏得住老虎的,可一九八〇年代以前,除几片远看如婴儿屁股上的胎记般的幼松林外,山上是毛发全无。别说树木,就是野荆刺棘、拉拉秧狗尾巴草,也被割来填了灶膛喂了驴牛——还想卧虎,头皮精光得连蚂蚱、刀螂都藏不严。近二十年来,分田分地,地头田边就都茁荣出郁郁苍苍的香椿、花椒树。走进西峪、南峪、北峪、东峪,真有“横柯上蔽,在昼犹昏;疏条交映,有时见日”(吴均《与朱元思书》)之感。可远离农田的荒山上,依然是只见纤绿的丰草不睹壮碧的大树。电视上说,三十来人的植树队,今年要借天公之美种树一千五百亩。好得很哪,松龄《山村》诗中的景致又可见到了。
三秋槲叶半离披,低曲千枝与万枝。
草木有情花自放,春秋无历鸟先知。
青岚带雨笼茅舍,黄蝶随花上豆篱。
只有家家新酒醉,从来不解听黄鹂。
槲树是高大的乔木,身高可至八九丈,叶片长椭圆形,边缘有波状齿,背面着白毛,可养蚕,亦入药。唐李贺《高平县东私路》诗:“侵侵槲叶香,木花滞寒雨。今夕山上秋,永谢无人处。”清王士禛《山蚕词》诗:“清溪槲叶始濛濛,树底春蚕叶叶通。曾说蚕从蜀道险,谁知齐道亦蚕丛。”可见,槲树是令人喜爱的春秋佳木。
松龄从南方归来,“红楼归晚,看足柳昏花暝”(史达祖《双双燕》),乍睹北方的九月槲树,不禁喜上眉梢,蔓延到分散披拂的槲叶和高低纠曲的千条万枝上。
杜甫《春望》诗云: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”松龄说:“草木有情花自放,春秋无历鸟先知。”由于诗人心情不同,所见花鸟之感情色彩也不同。在西方文艺理论中,这叫“移情”,即将人物或悲或喜的主观情感投移到客观花鸟上,花鸟也显或悲或喜之灵性。从中国传统的道家观念来看,这叫“物化”(《庄子·齐物论》),就是在审美活动中,人与物处在一种物我不分交融统一的状态中,人有时似乎化为了事物。“花自放”、“鸟先知”都带有极强的情感因素,这到底是“移情”还是“物化”呢?
“青岚”、“黄蝶”一联,用“茅舍”、“豆篱”轻轻带出自然中的人事,实在不输王安石的“一水护田将绿绕,两山排闼送青来”(《书湖阴先生壁》)。“带”、“随”、“笼”、“上”更加静谧和谐,似乎又超过了王安石而站在了陶渊明的门前。尾联,松龄故意弄出一点动静、形成一种对比,“我喝我的酒,你唱你的歌”,亘古相伴,两不相妨,这才是混沌未凿的大静谧、大和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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