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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代画家董其昌在《画旨》中提出: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”这说明作画要有两方面的修养:雄厚的书本知识和广博的实践经验。美术创作是这样,文学创作呢?松龄如果足迹不践江苏,绝对写不出《射阳湖》这样的诗篇。文学创作是这样,文学鉴赏呢?我前几天刚到过江苏,但那是坐于汽车内在京沪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,即使目不交睫,所见也是浮光掠影,更何况我错把阴天作黑天,还抽暇打了几次盹呢。再者,即使我中途下车,在江苏转悠几天,也不会找到射阳湖,因为沧海桑田,据说射阳湖早已从地球上消失了。由此可见文学鉴赏者的尴尬和无奈:不见真佛,实在不知该朝哪个方向下跪。情急之下,只好学习苏东坡写《赤壁怀古》的办法,再次打开《中国历史地图集》第八册,临时抱一抱佛脚,捕捉一点历史的影像,用“万卷书”的富赡,来补“万里路”的寒俭了。
从地图上看,射阳湖在宝应和盐城之间,北部和东部属淮安府,西部和南部属扬州府。射阳湖不在了,松龄不在了,松龄到射阳有何公干或私干,我们也不得而知了。好在诗还在,我们还能凭此一眺当时射阳湖的天光水色和松龄的心潮胸浪。
《射阳湖》共两首,只讲第一首。
射阳湖上草芊芊,浪蹴长桥起暮烟。
千里江湖影自弔,一樽风雨调同怜。
春归远陌莺花外,心在寒空雁影边。
翘首乡关何处是?渔歌声断水云天。
在讲到唐诗时,林语堂说:“唐诗中间的两联必须名词、形容词对仗,有时中间的两组对句完全是修饰用语,前两句和末两句才代表真正的诗题,不过结构完美的唐诗应该浑成一体。”(《苏东坡传》)施蛰存也说:“一首律诗,主题思想的表现,都在第一联和第四联。第二联和第三联,虽然必须做对句,较为难做,但在表达全诗思想内容,并不占重要的地位。”(《唐诗百话》)我们试着把这首诗的第二、三联去掉,只保留一、四两联,也就是把七律变成七绝,感觉会怎样呢?
射阳湖上草芊芊,浪蹴长桥起暮烟。
翘首乡关何处是?渔歌声断水云天。
初春时节,是“草色遥看近却无”;现在是暮春,草色当然就“郁郁芊芊”,一片繁茂了。我最喜欢这个“蹴”字。苏东坡说“惊涛拍岸”,毛泽东说“金沙水拍”,二人都喜欢用手;松龄没有那样的浪漫气度,就踏踏实实地用脚踢。就是用脚踢,也比中国的“国脚”们高明,一脚就把浪花踢上了长桥,踢入了依依的暮烟之中。松龄腹笥充盈,饱读万卷诗书,看到暮烟,瞟见湖水,自然就想起崔颢《黄鹤楼》中的名句:“日暮乡关何处是?烟波江上使人愁。”范仲淹在《岳阳楼记》中说:“渔歌互答,此乐何极!”但“此乐”钟情那些暮烟中摇船归家的渔夫和翘首而望的妻子,与背井离乡的孤家寡人蒲松龄无缘。于是,“翘首乡关何处是”,松龄凝立北望,成了一尊雕塑;于是,“渔歌声断水云天”,看不见摸不着的绵绵情感,攀援着背景音乐,弥漫成云气,散入了天空。曲终人不见,湖上水云飘。
这样一讲,感觉真是畅快。为了不破坏和冲淡这种感觉,剩下的两联就只好割爱了。
去年秋天到宝应,过了年,长了岁,倏忽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。那天晚上,松龄陪侍孙蕙在扬州。南朝梁人殷芸在其《小说》中说:“有客相从,各言所志。或愿为扬州刺史,或愿多赀财,或愿骑鹤上升。其一人曰:‘腰缠十万贯,骑鹤上扬州。’欲兼三者。”可见当时扬州魅力之大。经过千余年的发展滋荣,至明末清初,扬州更是万商云集、五方杂处、美女如云,成为惹人向往的销魂窟和销金窝。清人赵翼《游孝女测字养亲》诗即云:“扬州销金窝,动掷千万镒。”
大城市的人看腻了烟粉绮罗之盛,需要到江湖山野散散心。《金瓶梅》第八十一回写道:“一日,请扬州盐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宝应湖。”松龄这土包子览过齐鲁的山,游过宝应的湖,可就是没观览享受过扬州的繁华与奢糜;不知是松龄的委婉要求,还是孙蕙的盛情款待,抑或孙蕙到扬州有公干必须带着贴身秘书,反正松龄触摸到了日思夜念的扬州,并且正是纸醉金迷、花天酒地的元宵节。
元宵击节泛流霞,潦倒渔阳起自挝。
甲第笙歌连夜月,旗亭灯火散天花。
雪篱深处人人酒,爆竹声中客唤茶。
酣醉惟闻箫鼓乱,却忘身是在天涯。
眼睛跟耳朵,可能是人体上接受信息最多、反应最强烈的两组器官。因此,反映声色之乐的诗歌作品,也往往从听和视两方面入手。隔着三百三十多年的时间,在古城扬州,我们听到了什么,看到了什么呢?
当嘭嘭的鼓声叩击耳鼓的时候,夜幕也就降临了,晚霞却赖在那儿迟迟不肯消歇,继续流光溢彩。镜头推进到某座酒楼,红男绿女们觥筹交错、闹得正欢。满盏的“流霞”仙醪,泛着诱人的光芒,——不是晚霞,原来是酒的光彩。一位布衣秀士瞥一眼击鼓的花枝歌女,恨她有些懵懂痴顽,就走过去亲自擂起了鼓槌。一通起伏有致的《渔阳参挝》声音刚落,传递的花朵就到了主宾的手中。全席大乐,向击鼓者报以会心的微笑。
镜头离开这座酒楼,扫摄整个扬州城:豪门大宅里笙歌不绝,把天空的圆月拽下了西天;大街小巷的酒搂茶座里,灯火闪烁,烟花飞溅,宛如散花天女降临凡间。天渐渐亮了,晚霞接上了曙光,扬州城郊的一带疏篱上,残雪犹存,屋里的火炉旁,人人的脸上都挂着酡红;噼噼啪啪的爆竹声里,依稀听到客人亢奋的呼喊声:“再来一壶龙井!”
这时,那位击鼓的书生已经大醉了,和衣卧倒,轻鼾齁齁,惟闻箫鼓嘈杂,忘却了自己天涯沦落的身份。当镜头关闭,声画全息之时,银幕上出现这样一行字:“热闹是他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……”
今人旅行,喜欢乘夜车;古人旅行,钟情坐夜船,都是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事情。柳永《雨霖铃》云:“念去去,千里烟波,暮霭沉沉楚天阔。”周邦彦《兰陵王》云:“又酒趁哀弦,灯照离席,……斜阳冉冉春无极。”秦观《满庭芳》云:“斜阳外,寒鸦数点,流水绕孤村。”这次,松龄和孙蕙又乘上了夜行船。在舟过柳园之时,松龄雅兴大发,又写了两首诗。
片帆中夜过秦邮,鼓枻维扬载酒游。
彩鷁遥从银汉落,黄河长抱白云流。
两堤芳草迎凫舄,万顷桃花引钓舟。
浪迹十年湖海梦,频教杨柳绾离愁。
李白《早发白帝城》: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。”“轻舟”与“过”字搭配得好:因为舟“轻”,“过”字才显示出速度之快和身影之灵。像《行路难三首》之一所云:“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,”因为挂起的是“云帆”,是大船,所以就得用“济”这样沉稳凝重的字眼儿。孙犁《荷花淀》云,女人们划着船,“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,驶起来,就像织布穿梭,缝衣透针一般快”。行驶在海面上的万吨远洋巨轮,速度肯定比荷花淀里的小船不知要快多少倍,但却不能用这样轻巧的字眼儿来形容。否则,就好比说张飞把丈八蛇矛舞得比绣花针还要快,那就不是张飞,而是特技处理过的孙悟空了,显得不伦不类。
松龄《元宵后与树百赴扬州》诗云:“分赋梅花漾轻桨,片帆风雪到扬州。”“轻桨”和“到”结合,大有李白“轻舟已过万重山”之妙之乐;“片帆”之后紧言“风雪”,也让我们想像得出帆“片”与雪“片”的相似性,飘飘摇摇、忽隐忽现。在此诗中,松龄又云:“片帆中夜过秦邮,鼓枻维扬载酒游。”从宝应经高邮至扬州,途中的较大市镇还有界首、马棚湾、车逻镇、邵伯镇等。其间虽没有三峡的“万重山”,夸张一点说千百个村落还是有的。只有拈出“片帆”和“过”字,才能“轻舟已过百千村”,才能把饮酒叩舷之乐衬托到极致。
虽说好的写景诗“诗中有画”,但有些画只能存在于想像中,无论如何也画不到纸上。雕绘着彩鷁的小船从银河中飘落黄河,此即“黄河之水天上来”;黄河从白云的怀抱中流泻而出,此即“黄河远上白云间”。这不仅是空间的艺术,还是时间的艺术,画家是无所措手的。
《后汉书·方术传上·王乔》云,王乔为叶县令,每月初一、十五常到京城朝拜。帝怪其来数而不见车骑,密令太史伺望之。言其临至,辄有双凫(野鸭)从东南飞来。于是候凫至,举罗张之,但得一只舄(鞋)焉。后来,常以“凫舄”喻县令之行迹。如唐骆宾王《饯郑安阳入蜀》诗:“惟有双凫舄,飞去复飞来。”“两堤芳草迎凫舄”,意境与敦煌曲子词《浪淘沙》中“满眼风波多闪烁,看山恰似走来迎;仔细看山山不动,是船行”相比美。“万顷桃花引钓舟”,仿佛王维的“春来遍是桃花水”(《桃源行》),是说春江水暖,桃花盛开,正是垂钓的好时节。此联“迎”、“引”二字,运用拟人格,下得精妙。
松龄从顺治十五年中秀才后,即四外浪迹,养家糊口。至康熙十年写此诗,已十四年矣。“十年”者,举其成数也。松龄说,虽然浪迹十年,豪壮之湖海梦火仍未熄灭,但不得回家也让人忧心如焚。没有办法,只好把离愁别绪一年复一年系挂上依依的杨柳枝了。
断肠春色在天涯,蓬鬓萧条处处家。
过眼离愁空柳色,伤心往迹但桃花。
扁舟左旋移天地,浊水东流老物华。
徙倚楼船眺平野,水天一色雁行斜。
杜甫《九日五首》云:“即今蓬鬓改,但愧菊花开。”说自己的鬓发就如秋枯根拔、遇风飞旋的蓬草,看到菊花盛开,心中感到惭愧。这个意思,在另一首《九日》诗中说得更明白:“苦遭白发不相放,羞见黄花无数新。”白发不肯放过我,我无可奈何,但看到菊花年年秋季盛开,我心中羞愧难忍。飞蓬为秋之物,在杜甫以蓬、菊并举,比喻年老。心情尽管是悲凉的,字面上的色彩却较为和谐。到了松龄诗中,色彩对比就冲突刺激得多了:在青绿的骀荡春色里,一团枯黄的飞蓬随风飘转、处处为家,——春天把松龄抛弃了,怪不得他高呼“断肠”了。
若真是无知无识的飞蓬也就罢了,可松龄有血有肉、有目有心。柳树,是春天的信使,也是离别的象征。中国古人不像当代人这么痴顽粗夯,他们非常善于体物赋情。自从《诗经·小雅·采薇》中的那位无名诗人,以呜咽的嗓音低吟出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,中国人的离愁别恨就与杨柳这无情之物结下了“剪不断、理还乱”的宿命因缘。我们常说“桃红柳绿”,在春天,最具代表性的美景,除杨柳之外,应该就属桃花了。喜庆之人看到桃花,心中就欢乐,《诗经·周南·桃夭》云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”忧怨之人看到桃花,心中就凄苦,唐刘希夷《公子行》云:“可怜杨柳伤心树,可怜桃李断肠花。”松龄此联,“空”、“但”对举,表明放眼望去,无往而非牵动离愁的柳色、引起伤心回忆的桃花。
松龄是“地心说”者还是“日心说”者,我们不清楚。但他明白无误地知道地球是自西向东自转的。古人以“左”为东,以“右”为西。济南大明湖历下亭中,清代何绍基手书的那副杜诗名联“海右此亭古,济南名士多”,海右,就是大海之西。松龄说“扁舟左旋移天地”,就是自己像一叶扁舟,随着天地向东旋转。“浊水”,指黄河。黄河东流,日夜不息,春天的美好景物,马上就会“是处红衰翠减,苒苒物华休”(柳永《八声甘州》)了。让人不由想起孔子的名言“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和屈原的名诗“汩余若将不及兮,恐年岁之不吾与。……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”(《离骚》)。
松龄在孙蕙县政府的楼船上,这里停停、那里靠靠,坐不是、站亦不是。万里平野无遮无拦,从水天相接之处飞来一行雁阵,鸣叫着,越过头顶,向北方飞去。楼船不可依靠,楼船是人家的;孙蕙也不可长依,官也是人家的。还是家乡才有自己的栖息地,但平野尽处是春山,家人更在春山外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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