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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晓阳没参加读报员学习,其实并没有去姥娘家,她就呆在自己家里。
孙晓阳一家住在圆井胡同一个四合院里。天井不大,孙晓阳跟母亲张光英住北屋三间房,结了婚的大哥住南屋,二哥三哥住东屋。四合院是干炉业的父亲倾其一生积蓄买的。买下不久,父亲因操劳过度撒手西去。母亲靠给人家补衣服、织毛衣,含辛茹苦把几个孩子拉扯大。孙晓阳是遗腹子,悲伤过度的母亲怀胎七月产下她。先天不足使孙晓阳在同龄孩子中显得瘦小。尽管母亲对她百般呵护,兄长对她关爱有加,可孙晓阳的身体发育总是跟不上趟,着实让母亲操心。
参加过动员上山下乡的居民大会后,这事就像风刮过一样,张光英根本就没往心里拾。三个儿子都有正式工作,女儿还不到报名年龄,上山下乡与己无关。那天,女儿把何应红带到家里来。张光英跟何应红结缘,平日相处如同母女。看何应红心事重重,闷闷不乐的样子,忙拉到身边询问。何应红依偎在张光英身边,忍不住诉说了家里发生的事。诉说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自己承受的沉重压力和对前途的担忧,以及挂念生病的母亲和担心父兄处境的复杂心情。边说边抽泣。张光英也陪着流泪、叹息,竭力开导、安慰她。吃过午饭,公社来人把何应红叫走了。当天晚上公社广播站就广播了何应红立志上山下乡的先进事迹。过了一天,张光英要午睡的时候,孙晓阳突然说:“娘,和你说个事。我想和应红做个伴,一块上山下乡,到农村插队落户去。”
“小孩子家说朦话,净弄些云山雾罩不着边的事。“
“我可是认真的,不哄你。”
张光英一惊,赶忙爬起来:“那可不行!晓阳,你小,还不到年龄,别跟着瞎闹。应红大了,家里成分又高点,想就崖头下毛驴,脱离家庭,走革命道路,也是在理的事。你就甭跟着掺合了。”
孙晓阳听也不听,一边往外走,一边说:“反正我已经说了,你心里有数就行了。”
张光英听得心慌,忙追出来拉住女儿:“回来,回来。你把话说清楚再走。”
“不是都告诉你了吗!还有什么不清楚的。”
母亲把孙晓阳拉到里屋:“我问问你,你这是要去干什么?”。
“下午读报员学习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学完了就手找蓝主任报上名。”孙晓阳老老实实地说。
张光英急了:“不行!这事说啥也不能让你说了算。甭说你不够年龄,就是够年龄我也不能撒手让你到农村受罪去。你爹没得早,我屎一把尿一把的把你扒叉大,容易吗!你到农村去落户,我以后咋向你爹交代?”。
孙晓阳心一横:“反正我已经下定决心了,非去不行。”说着往外走。
母亲拽住她,说:“就是拼上老命我也不能叫你去。你给我在家里好好呆着,读报员学习咱也不去了。啥时候想明白了,把上山下乡的念头放下了,啥时候再出去。”说着拿过把锁,咔嚓一声把里间门锁上了。
孙晓阳倒像是胸有成竹,不紧不慢地说:“用不着锁门。你不叫我出去,我就不出去。也没脸出去,不够丢人的。”说完到床上躺着去了。蓝诗枫找人来叫她,张光英撒谎敷衍,她听得一清二楚,也不吱声,只是静静地躺着。
看到蓝诗枫找人来叫女儿都没出声,张光英开始担心起来。为了当读报员,女儿努力了很长时间。有空就在家里练习朗读,查字典,找资料,学普通话,前些日子才当上读报员。女儿很看重读报员学习,从不缺课。今天反常,说不让去,女儿居然真的没去。母亲隔着窗子看看,孙晓阳仍旧在床上躺着,才放下心来。心想:孩子太小,刚才一番话说得重了点,吓着她了。想到这里母亲倒觉得心里不落忍,赶忙出去买了几样孙晓阳爱吃的菜回来。
吃晚饭的时候孙晓阳没起来。母亲摸摸她的头,不烧。叫了几遍,也不答应。母亲慌了,赶忙告诉儿子。三个哥哥来到床前,叫,哄,劝,任凭怎样,孙晓阳就是不吭声。一夜无话。第二天孙晓阳仍然坚持三不政策:不吃、不喝、不吭声。母亲急的挠头搔耳,无计可施。三个哥哥下班回来一看,也急了。赶忙把母亲叫到一旁商量对策。大哥说妹妹身体单薄,两天不吃不喝亏空太大,再拖下去怕是要大病一场。二哥埋怨母亲不该把妹妹锁在屋里,惹得妹妹生了气。还是三哥有主意,让母亲赶快去找蓝诗枫来。一来妹妹信服蓝诗枫,肯听她的话。二来让蓝诗枫亲眼看看妹妹要求上山下乡的决心,圆圆妹妹的面子。三哥让母亲在路上做做蓝诗枫的工作,告诉她妹妹不够年龄,光报名,不下乡。大家都觉得老三的主意好,一举二得,决定采纳。张光英便匆匆到居委会找蓝诗枫去了。
这时候蓝诗枫不在居委会,她正在运输组找恽道杰谈话。
恽道杰虽然才十九岁,却是居委会的老积极分子,资格比蓝诗枫还老。早年恽道杰的父亲恽广天在运输公司拉地排车,根红苗壮,人热心,又会点功夫,是派出所最早的治安积极分子。恽道杰从小就跟民警熟,常在派出所玩。小学毕业后,恽道杰白天跟父亲去拉地排车,晚上跟父亲去值班巡逻。后来搞警务共防,要求街道也组织社会青年义务巡逻,恽道杰就回到居委会,作为居委会和派出所之间的联络员,成为居委会不在编的治保副主任。
恽道杰十七岁那年,恽广天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双腿。家中倒了顶梁柱,靠一点工伤工资养活不了一家老小,生活顿时困难起来。恽道杰二话没说,拉着父亲的地排车去街道运输组干起了搬运工。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压垮他,相反,搬运工人特有的午餐——戗面锅饼加酱肉使他个长了,体壮了,成了一个男子汉。就像当年父亲忠于职守一样,恽道杰每天晚上都要到居委会坐坐,沿街道,胡同溜达溜达,四处看看,不这样他就睡不踏实。每周他都按排班表参加一次值班巡逻,风雨无阻。虽然有点累,但日子过得挺有滋味。
最近几天,恽道杰心绪有点乱。吃不香,睡不熟,总是提不起精神来。恽广天觉察了,晚饭让老伴多炒了个菜,爷俩在里间单吃。两盅酒下肚,恽广天问:“咋啦,这两天低头耷拉角的。”
恽道杰脸一红,心突突乱跳。他看看父亲,没吭声,端起酒盅,一仰头喝了下去。
恽广天用筷子敲敲菜盘,示意吃菜,然后说:“男子汉大丈夫,甭管碰上啥事,要能拿得起放得下才行。”
恽道杰低下头。他有为难的事,这事很难向父亲开口。
半年前的一个晚上,恽道杰溜达到庙前胡同的时候,隐约听到八号院里有哭声。进去一看,吴小莲的母亲孙凤娇手捂肚子,疼得在床上打滚。吴小莲的父亲上夜班,三个女儿吓得没了主意,只知道哭。恽道杰急忙回家拉上地排车,把孙凤娇送到工人医院。医生一检查,说是急性阑尾炎,要立即手术。恽道杰通知了吴小莲的父亲后,又跑前跑后的忙活,直到孙凤娇顺利做完手术,恽道杰才回家。
从那以后,恽道杰溜达到庙前胡同的时候,总会见到吴小莲。起初两人只是礼节性的打个招呼,后来熟了,话就多起来。两个月前,居委会为了参加公社举办的“革命歌曲大家唱”歌咏比赛,组织了六十四人的合唱团,每晚在学校排练。恽道杰、吴小莲都是合唱团成员,接触的机会更多了。日久生情,一天不见,两人倒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。
吴小莲小恽道杰一岁,家中姐妹三人她行大,初中毕业后一直在等着就业,日常就在家里帮母亲糊火柴盒。自从意外认识恽道杰后,她觉得生活丰富了很多。恽道杰吃苦耐劳、乐于助人的品质深深打动了姑**心。吴小莲特别愿意听恽道杰讲他过去的事。讲派出所的故事,讲巡逻抓坏蛋的故事,讲日常生活的故事。当听到恽广天遇车祸失去双腿,十七岁的恽道杰迫于生计不得不拉起父亲的地排车时,吴小莲两眼噙满泪水,情不自禁的拉住恽道杰得手。两手相握,含情对视,激动得说不出话来,半晌才放开。
打那以后,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了不少,心中都有了一种美妙、甜蜜的感觉。
吴小莲的变化没有躲过母亲孙凤娇的双眼。平常沉稳、寡言的女儿话突然多了起来,脸上总洋溢着一种掩不住的兴奋,嘴里还不住声的哼唱什么。凭直觉,孙凤娇知道女儿开始恋爱了。她心中不安,暗暗观察着女儿的行踪。每晚排练结束后恽道杰都把吴小莲送到大门口,两人在门口还要啦上一阵。这些没有躲过孙凤娇的眼睛。母亲彻夜难眠,暗自想好了对策。歌咏比赛结束的第二天早饭后,母女俩照例坐下糊火柴盒。孙凤娇装作漫不经心的问:“小莲,最近见着恽道杰没有?”
吴小莲不知母亲为啥突然提起恽道杰,小心地回答:“天天在一块排练,咋能见不着。咋啦!突然问他?”。
“你爸爸最近身体不大好。咱家过冬的炭和烧土到这也没去拉。真叫你爸爸去拉吧,一来他干不了,二来又得借车又得求人的,一满家子还得跟着忙活。我寻思今年咱就不自己拉了,花俩钱雇运输组的车拉算了,省得麻烦。”
吴小莲松了口气:“炭和烧土您就不用操心了,昨晚恽道杰还问呢。说等他歇着那天去给咱拉来。”
“他去给咱拉来?非亲非故的,咋好去麻烦人家?再说,咱家的事你咋出去和别人说。”
吴小莲脸一红:“革命同志互相帮助,怕什么。”
孙凤娇不动声色:“互相帮助?咱能帮人家点啥。小莲,能想着给咱家拉炭,拉烧土,看样子恽道杰对你还有点想法?”
吴小莲脸更红了,低下头不吭声。
孙凤娇脸色一变:“小莲,这事不行。恽道杰对你有啥想法,咱管不着人家。俗话说‘一家女,百家提',。你要是对他没想法,那好!妈放心。以后少和他来往,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就行了。要是你心里也有什么想法,麻利给我打住。他救了妈一命,妈记着。不过,我不能拿我的女儿来报恩。”孙凤娇斩钉截铁的说:“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一个拉地排车的人!”。
吴小莲被吓傻了,呆呆的看着母亲,脸色煞白。
“小莲,你可别犯傻。咱长的有模有样,文化水也不低,等安排了工作,找个吃公家饭的人成个家,我也放心。妈这辈子没能生个男孩,已经对不起吴家,对不起你爸爸了,在你们姐妹仨身上万不敢再出一点岔子。你是老大,要听话,要体谅妈的苦心,给妹妹带出个好样子来。”
吴小莲没说什么,只是低头糊火柴盒,任凭泪水无声地流。
孙凤娇叹口气,没再言语。
当晚孙凤娇就采取了措施,晚饭后不再允许吴小莲外出散步。一连几天恽道杰没见到吴小莲,不知道是病了还是出了啥事,心里着急。想去八号大院问问,又鼓不起勇气。煎熬着过了几天,,直到开全体青年会传达上山下乡文件的那天晚上,两人才有机会见面。散会往回走的时候两人故意落在后面。不等恽道杰问,吴小莲就急忙说:“道杰,俺妈知道了咱俩的事,她不同意,不让我再和你来往。这几天她看的紧,不准出来。我怕你挂挂着,又没法通知你,急得直想哭。”说着就要抹泪。恽道杰忙说:“别哭,别哭。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。大婶不同意咱来往,咱再想办法。”
吴小莲说:“往后不管居委会有啥活动,我都叫俺组长或者读报员去俺家下通知。居委会的活动俺妈不敢不让我参加,她还指望着居委会给我安排工作。我出来了咱再想办法。好啦,到前边拐角我自己先走,俺妈一准在胡同口等我呢。”
那几天围绕着上山下乡组织的学习、讨论不少,两人每天都能见上一面,利用回家路上的暂短机会交流感情,商讨对策,只是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个好办法来。那天晚上开完讨论会,走到拐角那里,恽道杰习惯性的站住了,吴小莲往前走了两步,突然转回身来说:“道杰,咱俩报名上山下乡吧!离家远了就谁也管不着我们了。你回去好好想想。”说完快步走了。
咋听这话,恽道杰觉得很突然,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。他从没想过到农村去插队落户,尽管他也在文件规定的范围之内。但他潜意识里一直把自己游离于范围之外,压根就没把自己与上山下乡挂过钩。吴小莲这一提,就像一下子戳透了窗户纸,恽道杰立刻感到了肩上的责任。自己是个共青团员,是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,响应党的号召起模范带头作用义不容辞,何况还有心爱的人和自己一起去。只是想到失去双腿的父亲,想到自己对家庭的责任,他有点犹豫,他不知怎样向父亲开口。
恽广天看着儿子低头不语,自己点支烟,深吸一口,说:“这几天广播里净是上山下乡的事,居委会也开过动员大会了,这事,你咋打的谱?”。
“就咱家这种情况,能打啥谱!”。
“咱家前两年是困难。亏得你能吃苦,咬牙帮我撑住了这个家。现如今咱家的困难时期已经过去了。你大妹妹有了工作,大弟弟技校毕业分到电机厂,过几天就去上班了。我腿脚虽然不利落,但是在家里主个事,出个主意还是没问题。加上有你娘跑前跑后的照料着,家里的生活能对付得了。用不了几年,你那两个小弟弟就长起来了。年轻人前途事大,我不能再拖累你了。就像笼子里的鸟,该放飞了。”
恽道杰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一番话,心里很感动。借着酒劲,一股脑把和吴小莲的事前前后后细说了一遍。恽广天说:“道杰,你有上进心,要求进步,能积极响应党的号召,爹很高兴。你能和小莲好,也是咱恽家的福气。你报名走吧,爹不拖你的后腿。”
饭后恽道杰出去溜达了一圈,特意从八号大院门前走了两趟,也没见吴小莲的影子。只好怏怏的回到家里,跟小弟弟要了纸、笔,琢磨着写开了决心书。
蓝诗枫看到恽道杰写的要求上山下乡的决心书后,感到很意外。就像当初恽道杰自己没把自己划在范围内一样,蓝诗枫心里也从来没把恽道杰列为动员对象。一方面潜意识里觉得家庭需要他照顾,另方面这几年恽道杰协助治保主任做了大量的工作,使街道治安状况大为好转。虽然没达到“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”的理想境界,但是已经两年多没发生治安案件了,为创建五好居委会做出了很大贡献。因此,蓝诗枫看完决心书后,马上去了运输组,找恽道杰了解情况。
刚谈了个头,张光英就一头闯了进来,二话没说,拉起蓝诗枫就走。把蓝诗枫弄了个丈二和尚——摸不着头脑。直到出了门口,张光英才慢慢的把孙晓阳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蓝诗枫。
两人走到圆景胡同口,迎面碰见何应红。何应红两天没见孙晓阳,心里想得慌,正要去她家看看她从姥娘家回来没有。三人遂一起来到孙晓阳床前。何应红叫了两声,孙晓阳仍旧咬紧牙关,不动不哼。蓝诗枫笑着拍拍孙晓阳的腚,说:“这还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,应红才去干了两天临时工,就不理人家了?快起来吧!客人进家了还躺在床上不起,用你的话说,是不是狗皮挂到墙上——不像话(画)?”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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