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爱有多长

我的父亲有三年多没有和我说话了。埋他的那堆黄土前的那颗松树，都已经粗了不少。那些黄色的小花，不经意的小花，我不知道它们的名字，但像我们对你的思念。父亲，为什么如今你的坟前会有这样细致的花朵？你是不是想让我看到，你现在很自在，或许你现在也明白每一朵花里都有一个天堂？还有那些诸如野草，莓等浆果，红得让我忘记了这是来悼念你，反而觉得像一次踏青。父亲，你一定喜欢看到我们现在谈笑风生的样子，你可以安心安息。父亲，不知道这三年多想我没有？想你的儿女和你的孙女和外甥女没有，倘若想了，又都想些什么。可是我，却总是想念你，我的父亲，想起小时候对我的教育和关爱。

父亲是一个聪明的人，可以说颇有才华。一生经历了不少坎坷，就像他脸上的皱纹一样，数也数不清。父亲喜欢中国古老的文化，写得一手好毛笔字。念过私塾，读过《千家诗》之类，能背《论语》，家里藏书很多，古文，小说，名著，舞台剧，天文地理书籍等。父亲还喜欢摆弄各种乐器，二胡，笙箫，笛管，无一不通。二泉映月是最拿手的，有时候看他拉的如醉如痴，我们的情绪很容易跟着感染着下去。

这两天正是家乡的农忙时节，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，手中无助地握住很多年前家中的来信，任凭夜色吞噬着自己。我握不住自己的思绪，又想起了远在天堂的双亲。这种纯粹的个人情感，在我有着不可殚言的虔意。我必须从伤绪之中解脱。也是无须乎别人劝慰我自己明白的。然而怀念是一种相会的形式。
我们人的情感都曾一度依赖于它……

20世纪50年代中期。父亲还是毛头小伙子，家中光景不是很好，为了生计，离开老家去寻找财富，58年在一个铁矿安顿下来。

关于父爱，人们发言一向是节制而平和的。母爱的伟大使我们忽略了父爱的存在和意义，但是对于许多人来说，父爱一直以特有的沉静的方式影响着我们。父爱就怪在这里，它是羞于表达的，疏于张扬的，却巍峨持重，所以聪明的人说，父爱如山。

父亲虽然脾气不好，但对于我们的教育从不怠慢。他说过的话，我至今记忆犹新。少年时，因为和同学争夺心爱之物，竟然动起手来，那次事情闹得挺大。

母亲可能写信和他说了，回家时父亲语重心长的说:“一个人要赢得另一个人很容易，那就是要学着吃亏。孩子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喜欢爱占便宜的人，但所有人都喜欢爱吃亏的人。你想着吃亏的时候，就会赢得别人，那个懂得以更大的吃亏方式来回报你的人，是你赢得的朋友。孩子，人生的每一次付出，就像在空谷中的喊话，你没有必要期望要谁听到，但那绵长悠远的回音，就是生活对你的最好回报。你拿着一个玻璃杯跳上跳下，杯子碎了以后，就永远不能再复原了。更重要的是，如果你把握不好，它还会划破你的手指，让一些痛永远留在心里。再后来，你对待它的态度就非常重要了，一个人，遇到人生的许多东西是多余的，比如钱，比如欲望，比如名声。更多的时候，得到你该得到的，该有的就够了，就像现在，拿走一个硬币，剩下的，在你的心里淡淡地扔掉。因为你的舍弃，你豁然开阔的世界里，将会发现人生中更多的风景。”

这些话时常在我耳边回响，这是父亲在我初中阶段的谆谆教导，那天父亲的表情至今让我难忘，当时却体会不到父亲的良苦用心。工作以后，遇到的人遇到的事，让我猛然顿悟。

对于婚姻，父亲说婚姻就像这样一个精美的杯子。开始的时候，你不要被它外在的光怪陆离所迷惑，你要审慎地去筛选和把握。

其实父亲在家的时候不多，之所以记得清楚，是他回家每一次都会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。记得小时候夏日的晚上，坐在星光笼罩的院子里，最有趣的事情是猜父亲的谜语。父亲那智慧的眼睛笑看着我，悠悠地念着他的谜语。我这个人从小不喜欢动脑子，可是父亲总有办法让我顺着他的思维导图。我眨巴着眼睛，仰头对着满天的星星苦苦地寻找，谜底藏在哪里呢？再盯着父亲的眼睛，觉得他那双笑眯眯的眼睛也和夜空那样深邃，神秘。当我苦思冥想，觉得小脑袋瓜发胀的时候，父亲便会巧妙的提示，直到我得意地叫起来，他也哈哈的笑了。等他空闲的时候，有时还找来许多塑料袋，在一个袋子里装满水，用针扎破了，然后让我看着细细的水流，流向另一个袋子，然后，再换另一个袋子。他说孩子，你要学会在简单，生活中寻找快乐，生活中有些东西并不容易改变，但容易改变的是人的心情。即使你一生中什么也没有抓住，但抓住了快乐，你依旧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。只可惜，我的性格有点随意，单纯，忧郁，随了母亲。

那些年，日子都过的清贫，有时候父亲回家也会偶尔买玩具，衣物。顶多一年回一次或者两次家。记得他才开始的几次回家，听母亲说他回来的那天，大约什么时候时候到，我都会偷偷摸摸躲到大门的麦穰垛后面，悄悄地打量他，有几个小孩子还很奇怪的跟在他后面，那时候在外面工作的人不多，都感觉新奇。

尤其记得那次父亲回家，一个秋天的黄昏。我把考得一塌糊涂的数学试卷带回家。站在灶火炕前，大气不敢出，等着父亲发落。屋子里有静静的尘土在浮动。父亲端详着试卷，半天没说一句话。

末了，竟有些随意地说，前面的几道题粗心了些，以后就好了。说完，把试卷一丢，忙着修理家里的农具。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，也是我记忆中颇为清晰的场景。母亲专心在院子里喂猪，鸡鸭踱着方步进了它们的小窝，夕阳沉静在邻居的东墙上。我原本以为会惊天动地的事情，就这样在寂静中轻描淡写地过去了。

可是晚上父亲却和我说了一件让我一生都不会忘掉的事情。

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，老家有点急事发电报到父亲单位。等有关人员找到父亲时已近黄昏。那时交通车辆太少了，当父亲跑到车站时，到家乡去的车早就没有了。父亲当时就拿定主意，要步行回家。工作的小城隔着老家三百多里路，父亲也是第一回做这样的决定，一路走着一边问着路。冬天本来天就黑的早，走了三十多里路天就彻底黑了。月亮也一直未露面，走了很久，也不见一星半点儿的灯影。父亲背的包裹里有御寒的衣物，卸下来，胡乱地穿在身上。天气越来越冷了，刺骨的寒风发着摄人心魂的怪响，毫无遮拦地穿透父亲的单薄棉服，深入到父亲的骨髓深处。

父亲后来回忆说，他当时冷的不敢坐下，更不敢选择背风的地方藏起来。他说，那种时候，人一停下来，很快就会冻僵的。父亲在那个漆黑的夜里一边搓着手，明知道迷路了，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前走，他知道走下去就能活下来。然而那一次，命运好像偏偏与他作对。走着走着，突然掉进一个窟窿里。风越刮越大，后半夜更寒冷难耐。想起家里的亲人在期盼着他，全身就又增添了无限的动力，与寒冷继续作斗争。以后的岁月，父亲偶尔说起这件事的时候，意味深长地说，人这一辈子，谁都会遇到点难事，关键是学会和它掰腕子。再大的困难，只要心里不松劲，腕子永远输不了。

这句话，我能记一辈子。

父亲老了，满头银丝，脸上布满了像榆树皮似的皱纹。婚后，有段时间，我时常想家，一天夜里，就要熄灯睡觉时，忽然有些想念年迈的父母。我拨通了那串解密思念的数码，接电话的是父亲，他着实为我的深夜来电吃了一惊:问出了什么事？我赶紧说没事，刚才突然想家，想说说话。说什么话，深更半夜的，你妈睡着了。孩子呢，是不是也睡了？父亲肯定还是怪我的来电不合时宜，但言语中掩饰不住意外的惊喜。

其实先生和女儿也已甜甜地睡着了。我和父亲怕惊动身边的亲人，像两个淘气的孩子，小声小气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。父亲说家里很好，他和母亲身体也挺好。要我别惦记这边，好好照顾孩子，好好工作。我说我们很好，都比结婚时胖了，工作也很顺利，过几天我们打算照张相寄回去。最后我说，时间不早了，爸，你挂了电话，睡觉吧。父亲停顿了一会儿，我猜一定是抬头望了一眼那座老钟。是不早了，你也睡吧，对了，你们明天上班带上伞，你那边有雨。我心里咯噔一下，你怎么知道呢？父亲说，偶然从电视上看的，说你那边有雨。

放下电话，我怎么也无法入睡。几百里之外，父亲却时时刻刻关注着我这边的阴晴冷暖。

与父亲深夜通话的第二天，原本晴朗的天空，转眼乌云密布，果真下起了雨。单位只有我一个人带伞，大家感到奇怪。我站在窗前，窗外大雨滂沱，我不知道父亲那边下雨还是天晴，但我知道，他一定站在老屋窗前翘首望着我这个方向的。父亲总是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孩子心灵充满阳光，这些都是爱的体现，爱的升华。父亲老了，不能为远方的孩子们撑起一片天空，但百里之远，百水之隔，父亲仍能为我的家庭送来一把温暖的伞，在这个宽厚如昔日父亲的臂膀的伞下，我们的每一个日子都晴空万里，灿烂如花。

如果有一条通往思念最短的路，那一定是梦。我一直把思念泡在梦里，用手轻轻抚过父亲满头的银发，那每一根发丝上，都写满了一个父亲的煎熬和挣扎，担忧和呵护。在这没有声音的夜里，心总会有一些软软的疼。

爱一个人，究竟能爱多长？张小娴说:“我们能够爱一个人比他的生命更长久，却不可能比自己的生命更长久。我们爱的人走了，我们仍然能够爱他，但是只能够爱到我们自己的生命终结的时候。”

我想说，不，不是这样的。有一种爱，是会比他的生命更长久的，哪怕有一天，他的生命已经终结，他的宠爱和心疼，仍会长长久久地伴随她一生————那是世界最深沉博大的父爱啊。